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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乡场上/何士光(2)

人们同情冯幺爸了。你以为,得罪罗二娘,就只是得罪她一家是不是?要只是这样,好像也就不需要太多的勇气了;不,事情远远不这样简单呢!你得罪了一尊神,也就是对所有的神明的不敬;得罪了姓罗的一家,也就得罪了梨花屯整个的上层!瞧,我们这乡场,是这样的狭小,偏僻,边远,四下里是漠漠的水田,不远的地方就横着大山青黛的脊梁,但对于我们梨花屯的男男女女来说,这仿佛就是整个的人世:比方说,要是你没有从街上那爿唯一的店子里买好半瓶煤油、一块肥皂,那你就不用指望再到哪儿去弄到了!……但是,如果你得罪了罗二娘的话,你就会发觉商店的老陈也会对你冷冷的,于是你夜里会没有光亮,也不知道该用些什么来洗你的衣裳;更不要说,在二月里,曹支书还会一笔勾掉该发给你的回销粮,使你难度春荒;你慌慌张张地,想在第二天去找一找乡场上那位姓宋的书记,但就在当晚,你无意中听人说起,宋书记刚用麻袋不知从罗二娘家里装走了什么东西……不,这小小的乡场,好一似由这些各执一股的人儿合股经营的,好多叫你意想不到、叫你一筹莫展的事情,还在后头呢!那么,你还要不要在这儿过下去?这是你想离开也无法离开的乡土,你的儿辈晚生多半也还得在这儿生长,你又怎样呢…许多顶天立地的好汉,不也一时间在几个鬼蜮的面前忍气吞声?既如此,在这小小的乡场上,我们也难苛求他冯幺爸,说他没骨气……

罗二娘哼了一声:“就看你说……”

冯幺爸艰难地笑着,真慌张了,空长成一条堂堂的汉子,在一个女人的眼光的威逼下,竟是这样气馁,像小姑娘一样扭捏。他换了一回脚,站好,仿佛原来那样子妨碍他似的,但也还是说不出话来。这正是春日载阳、有鸣仓庚的好天气,阳光把乡场照得明晃晃的,他好像热得厉害,耳鬓有一股细细的汗水,顺着他又方又宽的脸腮淌下来……

罗二娘不耐烦了:“是好是歹,你倒是说一句话呀……照你这样子,好像还真是姓罗的不是?”

“冯幺爸!”曹支书这时已卷好了一支叶子烟,点燃了,上前一步说,“说你在场,这是任家的娃儿说出来的。你真在场,就说在场;要是不在,就说不在!就是说,要向人民负责;对任老大家,你要负责;对罗二娘呢,你当然也要负责!你听清楚了?”

曹支书说话是很懂得一点儿分寸的,但正是因为有分寸,人们也就不会听不出来,这是暗示,是不露声色地向冯幺爸施加压力。冯幺爸又换了一回脚,越来越不知道怎样站才好了。

这样下去,事情难免要弄坏的。出于不平,人们有些耐不住了,一句两句地岔起话来:

“冯幺爸,你就说!”

“这有好大一回事?说说有哪样要紧?”

“说就说嘛,说了好去做活路,春工忙忙的……”

这当然也和曹支书一样,说得很有分寸,但这人心所向,对冯幺爸同样也是压力。

再推挪,是过不去的了。冯幺爸干脆不开口,不知怎样一来,竟叹了一口气,往旁边走了几步,在一处房檐下蹲下来,抱着双手,闷着,眼光直愣愣的。往常他也老像这样蹲在门前晒太阳,那是眯着眼,甜甜美美的;今天呢,却实在一点也不惬意,仿佛是一个终于被人找到了的欠账的人,该当场拿出来的数目是偌大一笔,而他有的又不过是空手一双,只好耸着两个肩头任人发落了……哎,一个人千万别落到这步田地,无非是景不如人罢了,就一点小事也如负重载,一句真话也说不起!

小小的街头一时间沉寂了,只见乡场的上空正划过去一朵圆圆的白云;燕子低飞着,不住地啁啾……远处还清楚地传来一声布谷鸟的啼叫。

稍一停,罗二娘就扯开嗓子骂起来。这回她是冒火了。即便冯幺爸一声不吭,不也意味她理亏?这就等于在一街人的面前丢了她的脸,而这人又竟然是连狗也不如的冯幺爸,这咋得了?

“咦-冯幺爸,你说你还叫不叫人?你哑啦?我罗二娘有哪一点对你不起?是一条狗呢,也还要叫几声!”

接下去就是一连串不堪入耳的骂人的话了,她好像已经把任老大女人撇在一边,认冯幺爸才是冤家。

“不要骂哟!”

“……是请人家来作证……”

有人这样插嘴说,许多人实在听不下去了。

“就要骂!我话说在前头,这不关哪一个的相干!哪一个脑壳大就站出来说,就不要怪我罗二娘不认人啦!”

冯幺爸呢,他的头低下去,低下去,还是一声不吭。哎,这冯幺爸真是让人捏死了啊,大家都替他难过。

罗二娘一直在骂。这个恶鸡婆一会双手叉腰,一会又顿足,拍腿,还一声接一声地呸,往冯幺爸面前吐口水。

“依我说呢,”曹支书又开口了,“冯幺爸,你就实事求是地讲!‘四人帮’都粉碎四年了,要讲个实事求是才行……”

他劝呀劝的,冯幺爸终于动了一动,站起来了。

“对嘛,”支书说,“本来又不关你的事……”

冯幺爸一声不响地点点头,拖着步子走回来,那样子好像要哭似的,好不蹊跷。常言说,昧良心出于无奈,莫非他真要害那又穷又懦弱的教书匠一家?

“曹支书,”他的声音也很奇怪,像在发抖,“你……要我说?”“等你半天哪!”冯幺爸又点头,站住了。“我冯幺爸,大家知道的,”他心里不好过,向着大家,说得慢吞吞的,“在这街上算不得一个人……不消哪个说,像一条狗……我穷得无法-

我没有办法呀……大家是看见的……脸是丢尽了……”他这是怎么啦?人们很诧异,都静下来,望着他。

“去年呢,”他接下去说,“……谷子和包谷合在一起,我多分了几百斤,算来一家人吃得到端阳。有几十斤糯谷,我女人说今年给娃娃们包几个粽子耙。那时呢,洋芋也出来了……那几块菜籽,国家要奖售大米,自留地还有一些麦子要收……去年没有硬喊我们把烂田放了水来种小季,田里的水是满当当的,这责任落实到人,打田栽秧算来也容易……只要秧子栽得下去,往后有谷子挞,有包谷扳……”

罗二娘打断他说:“冯幺爸,你扯南山盖北海,你要扯好远呀!”

万没料到,冯幺爸猛地转过身,也把脚一跺,眼都红了,敞开声音吼起来:“-也由你,没有——也由你,我冯幺爸今年曹支书,这回销粮,有——不要也照样过下去!”人们从来没有看见冯幺爸这样凶过,一时都愣住了!他那宽大的脸突然沉下来,铁青着,又咬着牙,真有几分叫人畏惧。

“我冯幺爸要吃二两肉不?”他自己拍着胸膛回答,“要吃!这又怎样?买!等卖了菜籽,就买几斤来给娃娃们吃一顿,保证不找你姓罗的就是!反正现在赶场天乡下人照样有猪杀,这回就不光包给你食品站一家,敞开的,就多这么一角几分钱,要肥要瘦随你选……跟你说清楚,比不得前几年,哪个再要这也不卖,那也不卖,这也藏在柜台下,那也藏在门后头,我看他那营业任务还完不成呢!老子今年……”

“冯幺爸!你嘴巴放干净点,你是哪个的老子?”

“你又怎样?未必你敢摸我一下?要动手今天就试一回…老子前几年人不人鬼不鬼的,气算是受够了!幸得好,国家这两年放开了我们庄稼人的手脚,哪个敢跟我再骂一句,我今天就不客气!”

曹支书插进来说:“,冯幺爸。”

冯幺爸一下子就打断了他:“不要跟我来这一手!你那些鬼名堂哟,收拾起走远点!送我进管训班?支派我大年三十去修水利?不行!你那一套本钱吃不通……你当你的官,你当十年官我冯幺爸十年不偷牛。做活路——国家这回是准的,我看你又把我咋个办?”

“你……你……”

“你什么!你不是要我当见证?我就是一直在场!莫非罗家的娃儿才算得是人养的?捡了任老大家娃儿的东西,不但说不还,别人问他一句,他还一凶二恶的,来不来就开口骂!哪个打他啦?任家的娃儿不仅没有动手,连骂也没有还一句!这回你听清楚了没有?”

这一切是这样突如其来,大家先是一怔,跟着,男男女女的笑声像旱天雷一样,一下子在街面上炸开,整整一条街都晃荡起来。这雷声又化为久久的喧哗和纷纷的议论,像随之而来的哗啦啦的雨水一样,在乡场上闹个不停。换一个比方,又好比今年正月里玩龙灯,小小的乡场是一片喜庆的爆竹……冯幺爸这家伙蹲在那儿大半天,原来还有这么一通盘算,平日里真把他错看了!就是这样,就该这样,这像栽完了满满一坝秧子一样畅快……

只见他又回过头来,一本正经地对任老大女人说:“跟任老师讲,没有打!我冯幺爸亲眼看见的!我们庄稼人不像那些龟儿子……”

罗二娘嘶哑着声音叫道:“好哇,冯幺爸,你记着……”

但她那一点点声音在人们的一片喧笑之中就算不得什么了,倒是只听得冯幺爸的声音才吼得那么响:“……只要国家的政策不像前些年那样,不三天两头变,不再跟我们这些做庄稼的过不去,我冯幺爸有的是力气,怕哪样?……”

这样,他迈着他那一双大脚,说是没有工夫陪着,头也不回地走了。望着他那宽大的背影,大家又一一想起来,不错,从去年起,冯幺爸是不同了,他不大喝酒了,也勤快了。他那一双大码数的解放鞋,不就是去年冬天才新买的?这才叫“手里有粮,心里不慌,脚踏实地,喜气洋洋!”穿上了解放鞋,这就解放了,不公正的日子有如烟尘,早在一天天散开,乡场上也有如阳光透射灰雾,正在一刻刻改变模样,庄稼人的脊梁,正在挺直起来……

这一场说来寻常到极点的纠纷,使梨花屯的人们好不开心。再不管罗二娘怎样吵闹,大家笑着,心满意足,很快就散开了。确实是春工忙忙啊,正有好多好多要做的事情,全体,男男女女,都步履匆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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