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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踏着月光的行板 迟子建(7)

王锐拖着已经发酸的腿走到林秀珊宿舍,疲惫不堪地敲响了宿舍的门。宿舍没有亮光,难道里面没人?王锐持续不断地敲着门,并且大声问:“秀珊,你在么?秀珊!”王锐听见室内有了脚步声,但是灯仍然没亮。吴美娟的声音隔着门传了过来:“王锐,真的是你么?”王锐说:“吴大姐,是我,你开开门,秀珊呢?”吴美娟说:“宿舍的人都看录像去了,对不起啊,我就不开门了。”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秀珊去哈尔滨找你去了!她在吃晚饭时从哈尔滨回来,我们告诉她你来找她,听说她去你那儿,你就返回去了。秀珊一听说你回去了,她就又去哈尔滨了!你赶快再返回去吧!”吴美娟的话让王锐觉得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凉,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栽种了假种子的倒霉的农民一样,奔波劳累到最后却是两手空空。那一刻他辛酸极了。他知道吴美娟这是和丈夫在一起。吴美娟的丈夫在林甸的农村,他每次来探望妻子,都不舍得住旅馆。他会花上几块钱让宿舍的其他人去毛纺厂附近的一家录像厅看录像,一张票只有两块钱,等大家看完录像回来,他们也就做完事了。吴美娟会把丈夫安排到男宿舍,与人凑合一宿。林秀珊为此看过好几次录像。她有一次悄悄跟王锐说,录像厅里净放些三级片,看着让人作呕。王锐就说:“你要是有一天学坏了,我就揍塌吴美娟男人的鼻子!”林秀珊咯咯笑着说:“他就是个塌鼻子!不用你去揍了!”王锐想吴美娟现在正甜甜蜜蜜地和她的塌鼻子男人聚在一起,而他和林秀珊奔波了一天却仍然天各一方,就觉得自己仿佛受了谁的嘲弄似的,不由得潸然泪下。

王锐摇摇晃晃地走出毛纺厂大门。他没有去火车站,而是横穿马路,到了林秀珊常等他电话的电话亭。街上的车辆比白天时明显少了,人行道上也是偶尔才见一两个人走过。人们大约都在家中吃着香甜的月饼呢。王锐看了一眼那轮皎洁的月亮,就受伤般地低下了头。他想这月亮既不属于他,也不属于林秀珊。这轮月亮对今夜的他来讲就是一个漆黑的空洞。他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孤独无助。

王锐掏出电话卡,把它插进那个只露着一道缝的插口,下意识地拨了一下他工地附近的公用电话。半年以来的周五晚上,他都是在那里给林秀珊打电话的。上次林秀珊到哈尔滨看王锐,他们路过这个电话亭时,林秀珊还调皮地对王锐说:“瞧,那不是咱家的电话吗?”这话险些使王锐落下辛酸的泪来。他想他作为一个男人实在太没本事了,他不能让妻子拥有一部自己的电话。他们的甜言蜜语不能在夜阑人静时悄悄地说,而必须在固定的时刻、在风中雨中雪中大声地说,这看似浪漫,可又是何等的辛酸和悲凉啊!

王锐握着被无数陌生人的手握过的发黏的听筒,听到的是一片嘟嘟的忙音。他猜那些回不去家的工友们正在这个团圆之夜给家里打电话呢。工友们的家大都在贫穷的农村,几乎没有谁家拥有电话。但他们所在的村屯却有个别安装了电话的地方。他们就打给人家,让他们去喊一下自己的亲人,然后放下听筒,估计亲人到了,再打过去。所以有的人是打到养牛专业户家的,有的人打到村长家,还有的人打到小学校或者是开食杂店的人家。工友们在归乡时,在旅行包里就会多备一份礼物,是送给帮助接听电话的人家的。下三营子也有几部电话,不过林秀珊选中的是金六婆家的。王锐很讨厌金六婆,可林秀珊却不。林秀珊说金六婆又不是人贩子,非要把哪家姑娘推进火坑里,她不过就是为人说媒,她做的也是生意。金六婆家离林秀珊的娘家很近,两三分钟就可走到,这也是林秀珊会把电话打给金六婆家的一个原因。他们每年大约要往回打四五个电话。他们总是在一起时往回打,夫妻会轮流跟家人说上几句话。林秀珊的母亲那时就会用飞快的语速说话,不等他们把话说完,她就率先放下了电话,她是怕他们花钱。林秀珊回下三营子时,就要为金六婆买一件礼物。金六婆喜欢吃和穿,林秀珊给她买的,除了点心就是衣裳。金六婆每回接到电话,总是热情地去叫林秀珊的家人。王锐仍记着金六婆为他说媒所引起的风波,所以对她总是没什么好印象。觉得她好逸恶劳、油嘴滑舌,不是一个正经女人。所以他本想打个电话问问家人的情况,但一想到要打给金六婆,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王锐又拨了一遍工地附近的公用电话,结果听筒里传来的仍然是急促的忙音。他认定电话亭前站着的一定是自己的工友,他想问问他们,林秀珊去没去过工棚?她在等他,还是又踏上了归途?

王锐伤感着,忽然,他听见电话底气十足地叫了起来。在夜晚,这铃声就像寺庙的钟声一样清凉、悠扬。王锐接过电话,“—”

月光照着马路,照着树,照着那个冷清得没有一个人候车的公交汽车站。王锐看着路面上杨树的影子,觉得它们就是一片静悄悄开放的花朵。一辆只载着几个乘客的公交车驶了过来,跟着一辆出租车也驶了过去。它们轧在路面的花朵上。王锐以为花会窒息,可当车过去后,路面上那花朵般的树影依然活泼生动,清晰可人。王锐想自己要是这影子中的一部分就好了,那样林秀珊就能天天从他身上走过。他愿意让她秀气的脚时时踩着自己。

喂——了一声。只这一声“喂”,林秀珊就听出了是丈夫的声音!王锐的声音,哪怕是一声轻轻的叹息,她都能准确无误地分辨出来。

“王锐,我知道是你!”林秀珊分外委屈地说,“我来找你两趟了,都扑空了!”

“我还不是一样?!”王锐的眼睛湿了,“我也来找你两趟了!我先前还以为你在旅馆等我呢,我去了,你不在;从旅馆出来我的腿都软了!”

“王锐——”林秀珊充满深情和疼爱地唤了一声丈夫。

“秀珊——”王锐也满怀怜爱和委屈地唤了一声妻子。

林秀珊说:“我刚刚给家里打完电话。咱们两家的老人都挺好的!妈把咱儿子抱过去了,他在电话中还和我说话了呢!”

王锐问:“咱儿子说了什么?”

林秀珊说:“他说想爸爸想妈妈。他问爸爸妈妈吃月饼了么?”

王锐说:“你怎么跟他说?”

“我告诉他,爸爸妈妈还没吃月饼呢,要等他一起吃!我跟他说他吃月饼时望着月亮,就会看到爸爸妈妈。你猜咱儿子怎么说?他说爸爸妈妈没有翅膀,怎么能飞进月亮里?还说月亮里都是光,住在那里多晃眼呀!”

王锐含着眼泪笑了,说:“他真聪明!将来肯定比他爸强!”说完,他才想起问妻子在哈尔滨的什么地方。“就是你们工地旁边的电话亭——“—咱家的电话亭啊!”林秀珊说,我猜你找不到我,可能会在电话亭等我,我就来这里打电话。刚开始打没人接,我就往咱老家打电话。等跟咱儿子说完话,再拨那个电话,你就接了!”林秀珊的声音颤抖了,“咱一家人在电话中团圆了,我知足了!”

“秀珊,是你在那儿等我呢,还是我在这等你回来?我想你!”王锐四顾无人,又大声补充一句,“我想把你抱在怀里,亲你!”“我也想你!”林秀珊说,“我不在这等你了,明天一大早我还得给人做饭呢。你明天一早也得去工地,就别等我了,回来吧!”

“那我们今天就见不上面了?”王锐伤感地说。

“我们可以在错车的时候相见。”林秀珊说,“你坐十点四十的那趟慢车,我坐十点五十的慢车,我们的车肯定能在中途相会!我站在车窗前,一准能看见你,你也能看见我!”“可是火车一晃就过去了!”王锐说,“我又拉不着你的手!”林秀珊说:“我们乘的是慢车,慢车相会不会一晃就过去的,能看好几眼呢!”林秀珊还想说什么,电话突然间断了。王锐吓得手心都湿了,他想林秀珊是因为疲劳过度而晕倒了呢,还是碰上了抢劫犯或者是流氓?晚上十点左右的哈尔滨,即使是在繁华街道上,也是车稀人少了。王锐急得六神无主,脑袋嗡嗡直叫。但他很快醒过神来,连忙把电话打回哈尔滨的电话亭上。

“王锐——”林秀珊咯咯乐着,“我就知道你聪明,能把电话再打回来的!我的电话卡里的钱用光了!

“吓死我了!”王锐说这话时,嘴唇仍有些颤抖。

林秀珊说:“王锐,你没见到我,可别像老胡那样啊。你忍一忍,下次见面,我好好侍候你!”

老胡三十八岁,是王锐的工友,老婆孩子都在虎林的乡下。工友们一年半载也见不上老婆一面,有的按捺不住就去找暗娼,有的怕花钱或者怕染上花柳病对不起老婆,夜深时就常有人偷偷自慰以解寂寞。兴许老胡年岁比别人大些,不懂得压抑自己在快感时的叫声,有两次他在夜深时放肆地叫喊,把大家都扰醒了。以后工友们一见到他就爱笑,逗他:“老胡,你的嗓子可真亮堂啊!”老胡虽然五大三粗的,但他脸皮薄,从此后他就不与人说话,而且在工地干活时常常出错。终于有一天他砌歪了一面间壁墙,早就看他不顺眼的工头勃然大怒,把他给解雇了。老胡只得卷着行李回家了。王锐记得他当时跟林秀珊讲老胡的故事时,林秀珊哭了。她紧紧地抱住王锐,说:“我会常看你去,你可不许学老胡,让人耻笑!”

王锐想起老胡,心里疼痛了一下,他说:“我不会像老胡似的!能听见你的声音我就知足了!”

听筒里传来的是林秀珊的笑声。她的笑声跟少女时一样的温存甜美。林秀珊说:“王锐,我给你买了一样东西,你猜是啥?”

王锐不假思索地说:“是腌肉。”王锐爱吃让湖路夜市老葛家做的腌肉,他以为妻子给他买的一定是它。“你就认得肉!”林秀珊嗔怪地笑了,“一会儿我在火车上举着它,你就知道它是啥了!”

“我老想着你,当然要往肉上猜了!”王锐说。

林秀珊说:“你没娶我时,就不会往肉上想了!”

王锐笑了,他说:“我也给你买了一条丝巾,你猜猜它是啥?”

林秀珊笑得更加响亮了,她气喘吁吁地说:“你都告诉我是丝巾了,还让我猜什么呀?!我看你是坐火车坐糊涂了!”

王锐说:“咳,我真是糊涂了。没老就糊涂了,你还不得把我给蹬了呀?”王锐边说边看着电话机上的IC卡的通话余额显示,他发现只剩下四毛钱了,他们只够再说一分钟的了,他大声地说:“秀珊,我的卡里也没钱了,一会儿电话自动断了,你可别为我担心啊!”

林秀珊说:“我知道。”

王锐很想在最后的一分钟里说些重要的话,可他大脑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而林秀珊也如他一样沉默着。王锐能听见工地传来的隐隐的搅拌机工作的声音,而林秀珊听见的则是一辆汽车疾驰而过的刷刷的声音,就像风声一样。他们的通话就在这两种声音的交融中自动断掉了。

林秀珊和王锐各自踏上了一天中最后的归途。他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到达了火车站。林秀珊买过票,通过检票口的时候,发现候车的人少得可怜。大多的列车到了午夜时分就像牲口棚里的牲口一样歇息了,偶尔经过的几列慢车,就像几匹吃着夜草的马一样,仍然勤恳地睁着它温和的眼睛。林秀珊在通过地道的时候,觉得自己在瞬间与中秋的气氛隔绝了;而当她走出地道,又能望见月亮的时候,她才觉得节日又像个撒娇的孩子似的滚到她的怀抱。

车厢里空空荡荡的。林秀珊见到处都是空座,她就选择了靠近窗口的座位。她要透过窗口和王锐相会。她不知道是三人座这侧的窗口能与列车相会,还是两人座那一侧的,所以列车启动后,她就一直透过车窗看双轨线上另外的铁轨在哪一方,她确定了是在两人座那一侧的,于是就安心地坐了下来。她估计与王锐的相会,大约要在一小时之后。林秀珊打开旅行包,抚摸着那只没有派上用场的闹钟,就像怀抱着一只顽皮的小兔子一样,满怀爱心地对它说:“你好好睡吧,明早不用你叫了,给你省省嗓子。”

她又拈起那条床单,深深地嗅了一下,那上面残存着的王锐身体的气味使她的内心充满了温情,她对床单说:“你身上有我男人的味儿我不计较,要是别人身上有他的味儿,我就撕烂它。”林秀珊又轻轻取出口琴,从口琴中坠下几滴水来,凉凉的,看来她先前在列车上冲洗口琴时,没有把它擦拭干净。她想起了犯人的那张脸,想起了那与众不同的琴声,情不自禁地微微叹息了一声。她想犯人早就该到目的地了,当他戴着手铐走下列车时,他会想起这把口琴么?

当林秀珊选择好了相会的座位时,王锐也在忐忑不安中找好了座位。王锐到了火车站才发现自己只剩下十二块钱,根本不够买返程车票的了。他只得买了张站台票混上车。他没料到今天要乘四次火车,没带多余的钱。

王锐所乘的列车是由图里河方向驶来的,它走了十几个小时的路了,因而看上去尘垢满面。车厢的过道上遗弃着果皮、烟蒂、花生壳等东西,茶桌上更是堆满了空啤酒瓶、鸡骨头、瓜子皮、肮脏的纸巾、糖纸等杂物。车厢的座位空了多半,大多的旅客都睡着。王锐想在这样的环境中逃票会很容易。只要他远远看见乘警来查票了,就一纵身钻进坐席下面,反正大家素不相识,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从列车的肮脏程度他能判断出,列车员至少有几个小时没来打扫了,他们也许正聚在餐车里喝酒赏月呢。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乘警也不会出来查票的。

王锐选择的座位,它旁边的窗口相对明亮些。不过王锐还是怕看林秀珊时会不真切,他就用袖子当抹布,把它蹭了又蹭。他周围的座都空着,只有过道的另一侧,有一个妇女和一个孩子。妇女垂头织着毛衣,边织边打哈欠,而那个六七岁模样的男孩,则举着一支玩具枪,一会儿对着窗口比划一下,一会儿又对着车厢入口处悬挂着的列车时刻表比划一下,口中发出叭——

—叭——

—的声响,模拟着子弹飞溅的声音。他玩一会儿,就要跑回来央求织毛衣的妇女:“妈妈,给我一颗子弹吧!”织毛衣的妇女就会说:“不行!没看这里的人都在睡觉么?要是把谁给打醒了可怎么办?”男孩说:“我不打人,我打空座!”妇女说:“不行!你看谁像你,半夜三更的不睡觉,还在这淘气?”

列车行进了大约一小时二十分钟后,王锐站了起来。他估计和林秀珊相会的时刻快到了。果然,十几分钟后,他发现对面有列车驶来。他紧张地盯着那一节一节划过来的列车。在夜晚,列车看上去就像首尾相接的荧光棒,把夜照亮了。王锐发现对面的列车与他所乘坐的列车一样空空荡荡,这两列车就像两个流浪的孤儿一样在深夜中相会。王锐终于发现有一个窗口前站着一个人,他一眼就认出那是林秀珊!她笑吟吟地举着一样东西,看上去像截甘蔗。她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王锐真想号啕大哭一场!突然,他觉得背后被什么东西猛地击中了,他不由自主地栽歪了身子,回头一望,只见那个男孩举着玩具枪带着得胜的神色笑望着他。原来他妈妈耐不住他的央求,给了他一颗橡皮子弹。他毫不犹豫地把它射到那像靶子一样立在窗口前的王锐的后背上。

林秀珊只望了一眼王锐,就发现他栽歪了身子。她不知他是累得突然昏倒了,还是出了其他的事。她想看个究竟,可是有王锐的窗口离她越来越远了,她什么也看不见了。而王锐在懊恼中站直身子再跳望窗外时,林秀珊所乘的列车已经像一条蛇一样地溜掉了。他不明白慢车为什么会消失得如此之快?最后他终于悟出了,他不该把慢车当成窗外的风景,因为风景是固定的,而慢车是运行着的。两列反方向运行的慢车在交错时,慢车在那个瞬间就变成了快车。他们相会的那一时刻,等于在瞬间乘坐了快车。

月亮就像在天上运行着的独行的列车,它驶到中天了。不知这列车里都装着些什么,是嫦娥、吴刚和桂花树么?这列车永远起始于黑夜,而它的终点,也永远都是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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