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珊比王锐小两岁。王锐牵着牛去大地耕田时,常见林秀珊在周末时坐着手扶拖拉机去乡里上学。下三营子只有小学,林秀珊读初中跟王锐一样,必须去乡里。在那儿上初中的女孩中,王锐最相中的就是林秀珊。她虽然模样一般,但总是笑吟吟的,似乎不知道忧愁的滋味。王锐知道林秀珊家跟自己家一样贫穷,她的哥哥结婚都是借的债,父亲得了半身不遂后家里更加拮据,料她读到初中就得跟他一样回家务农了。当时王锐虽然只有十七岁,但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娶林秀珊。果然,两年之后,林秀珊带着行李回到了下三营子。林秀珊不像王锐失学后第一次下田时委屈得直落泪,她在路上饶有兴致地捡着地上的石子打麻雀玩。每打一下,都要笑一声。悄悄跟在她身后的王锐听到她的笑声,觉得下三营子的土地蓦然变得开阔了,天也显得高远了。以往他讨厌牛身上散发的气味,讨厌在树上鸣叫的蝉,讨厌在热浪滚滚的玉米地里劳作,讨厌那鸡冠色的晚霞,现在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可爱的了。他观察到林秀珊喜欢唱歌,就起了无数个大早,到玉米地去练唱,岂料他五音不全,没能把一首歌唱成歌的样子,他气馁了。后来他想林秀珊喜欢歌,就一定喜欢听口琴,于是就请求家人出钱给他买个口琴。父亲坚决反对,说是买个口琴顶上几袋粮食了,不能浪费这个钱。哥哥也说,一个农民吹着口琴,给人一种不务正业的感觉,不能买,再说买了他也不会吹,等于领个哑巴回家。王锐为此绝食三天,母亲怕小儿子有个三长两短的,就偷着塞给他一百元钱。口琴在村里的商店绝无踪影,王锐去了乡里,乡里也没有,他又从乡搭乘长途车去了县城,总算如愿以偿买到了口琴。那长条形的扁扁的口琴落入他手中时,他感觉握着的是林秀珊的手。王锐买的是比较便宜的一种,他喜欢那嵌在琴身里的两行绿色方格小孔,感觉那里面长满了碧绿的青草。而最贵的那个口琴,琴身中用以发音的铜制簧片上镶嵌的小格子是红色的。王锐想若是吹这样的口琴,会觉得口唇出血,流进琴身中了,没有那种美好的感觉。由于母亲只给了他一百元钱,除去进城的路费和买烧饼用以果腹的钱,余下的钱只够乘车到张家铺子的。王锐索性就从张家铺子一路走回家去。其间他搭过两次农用三轮车。饿了,就偷地里的萝卜吃;渴了,就到路过的河里掬一捧水喝。夜晚宿在野地里,望着满天星斗,他不由得捧着口琴,悠然吹着。他感觉每一个琴音都散发着光芒,它们飞到天上,使星星显得更亮了。当他怀揣着心爱的口琴回到家里时,有个邻村的姑娘正在家中等他。这姑娘是媒婆金六婆领来的。金六婆一口黄牙,但她的黄牙比下三营子人的黄牙值钱,是金牙,她的手指上还戴着一枚金戒指。她是下三营子最富的人,不用种地,只靠给人保媒拉纤,过得衣食无忧。王锐生得一表人才,瘦高个,棱角分明的脸,鼻梁挺直,眼睛不大,但很有神,而且言语不多,金六婆说他天生一副“贵人相”,可惜投胎到了穷人家。她说王锐若是生在富人家,去城里念了大学,一准能做骑马坐轿、呼风唤雨的官人。她早就跟王锐的父母许愿,要给王锐说个这方圆百里最俊俏的媳妇。她领来的姑娘也的确俏丽,瓜子脸,弯而细的柳叶眉,鼻子和嘴生得也好,一双杏仁眼看人时含情脉脉的,她看了一眼王锐,就抿着嘴笑了。而王锐一看她,却心凉了半截。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其貌不扬的林秀珊。母亲悄悄把王锐拉到灶房,对他说:“这姑娘比你小一岁,多俊啊!她爸是水杨村的村长,两个哥哥都成家立业了,大哥是养猪专业户,二哥在县畜牧局当局长,家里趁着呢!”王锐步行归来,疲乏得像拉了一天石磨的驴,本想喝上一碗热粥后蒙头大睡,不料从天而降一个“林妹妹”。他急得脑袋发晕,说:“我不喜欢她,让金六婆把她领走吧。”母亲急了,她狠狠地用手指点着王锐的脑门说:“你真是个死脑瓜子,怎么这么不开窍呢?这姑娘可是天上难找、地上难寻啊,错过了她,你会后悔一辈子!”王锐说:“我嫌她长得像林黛玉,太单薄,没福相!”母亲虽然大字不识,但也听过《红楼梦》的故事,她气急地说:“你还以为自己是含着通灵宝玉来到人世的贾宝玉啊?你天生就是当牛做马的命!不是你模样比别人长得好,你连秀姑都娶不上!”母亲的话更激起了王锐的反感。秀姑是下三营子有名的痴呆,已经三十岁了,整日走街串巷地游荡,一样家务活都不会做。她见了女人从不说话,总要不屑一顾地啐她们一口,好像别的女人不配活着,下三营子只该她一个女人喘气才对。而见着男人,无论长幼,总要笑嘻嘻地上前拉人家的手。王锐就被秀姑扯过两回手,一回在豆腐房门前,秀姑对他说:“我给你暖被窝去吧!”王锐挣脱了她,说:“我有热被窝,不用你暖!”还有一回,王锐去食杂店买灯泡,被秀姑撞上了,她咯咯笑着拉了一把王锐的手,说:“你长得美,我想吃了你!”吓得王锐掉头跑回家中,连灯泡也没买。家里的灯泡烧坏了,一家人都坐在黑暗中。见王锐空手回来,就问他缘由,王锐如实说了,家人都嘲笑他:“一个秀姑就把你吓着了,亏你还算个男人!”
母亲说秀姑都不会跟他,等于羞辱了王锐。他冲动地说:“好了,我连秀姑都娶不上,我打一辈子光棍好了!”这话被里屋的姑娘听到了,她不再像先前那样抿着嘴端端正正地坐着了,她抬腿就走,边走边对金六婆说:“三条腿的驴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遍地都是!”先前的文静之态荡然无存了。金六婆气得骂王锐:“你可真是不识抬举,给你送只金凤凰来你都不识!”王锐说:“我家是个草窝,养不住金凤凰!”金六婆领着姑娘讪讪地走了。家人都埋怨王锐,王锐说:“我心里有人了。”家人追问这人是谁?王锐说:“娶她时你们就知道了。”他相信那把口琴能帮他赢得林秀珊。没想到几天之后,家里的耕牛突然不见了,跟着,放在野地里的两只羊也失踪了。正当王家为失去了牛羊而急得四处疯找时,金六婆嗑着瓜子来了。金六婆说:“那姑娘可是一眼就相中了王锐。王锐跟了她,她爸答应置办全套嫁妆,你们家的牛羊,损一补十!”王家人至此恍然大悟。王锐的父母想那姑娘家如此霸道,若是她进了王家的门,全家还不得把她当祖宗一样供着啊?王家人便对金六婆说:“我家水浅,养不住这条美人鱼!”金六婆说:“活该你们家受穷一辈子!”王锐一旦知道家中牛羊的失踪与那姑娘家有关,他就不动声色地去了水杨村。他果然发现自家的牛羊在村长家的牲口棚里!王锐自知势单力薄,所以他是有备而来。他用塑料胶管装上沙土,缠绕在身上,又用塑料薄膜裹了几块砖坯的碎块绑在身上。当他牵着牛羊从村长家的牲口棚里出来时,村长和他身强力壮的儿子拦住了他的去路。王锐厉声说:“给我闪开!”村长说:“你擅自闯入我家牲口棚,偷我家的牛羊,这是盗窃!我让人把你送到派出所去!”王锐沉静地说:“这是我家牛羊,我领它们回家理所应当!”他刚说完这话,村长的女儿从屋里出来了。她撇着嘴对王锐说:“你说这牛羊是你家的,你叫它们一声,它们会答应吗?”王锐说:“别以为牛羊跟你们一样没人性!”他吆喝了一声,一直沉默着的牛羊果然发出了温存的回应,牛哞哞地垂头叫了两声,而两只羊咩咩地叫个不停。姑娘说:“这也不能说明它们就是你们老王家的!”王锐刷地一下脱下外衣,他身上披挂的那些伪装的雷管炸药一览无余地暴露出来,他手握打火机,咔地弹出一炷火苗,说:“你们敢不让我牵回牛羊,我就与你们同归于尽!”村长吓得腿都软了,而姑娘则捂着耳朵跑回屋里,边跑边说:“快放他走吧。”村长的儿子赔着笑脸对王锐说:“兄弟,别激动,你说这牛羊是你家的,你领回去就是。你这么年轻,千万别做傻事!”王锐说:“你们搅得我们家鸡犬不宁,我也不会让你们好过!”村长说:“怪我有眼无珠,小瞧了你。你走吧,只是你赶紧把打火机给灭了,我家的瓦房可是新盖的,要是炸飞了可怎么办?”王锐说:“我警告你,以后再敢欺负我家,我就把县城的几个黑道的哥儿们都叫来!你们别看我外表蔫,实话告诉你们,我跟人劫过出租车,调戏过别人家的小媳妇,把一个不听我们话的人打成了残废!将来我家里发生任何事情,我都要算在你们身上,不会放过你们!从今天起,你们就为我们一家人的平安烧香磕头吧!”村长父子差点没吓得尿了裤子,赶紧让开路,让王锐和牛羊赶快走。王锐就擎着燃烧的打火机,大摇大摆地横着肩膀晃荡出村长家。一出了水杨村,他就软了腿脚。心想万一村长识破了他身上捆绑的是假雷管炸药,他又如何牵得回牛羊呢?牛羊的失而复得使王家人分外高兴,王锐只是说在邻村的庄稼地里找到了它们,并没说自己的“壮举”,他怕吓着家人。果然,从那以后,村长家再没有对王家“挑衅”。王锐想村长也许庆幸没把女儿嫁给他这个“亡命徒”。只是金六婆见着王锐总是如惊弓之鸟一样绕着走,再也不敢登王家的门为他“说媒”。王锐也就用那把口琴,堂而皇之地为自己“说媒”,如愿以偿地追求到了林秀珊。
慢车的车厢里坐着的大都是衣着简朴、神色疲惫的旅人。从他们的装扮和举止上,可看出他们大都是生活中的低收入者。这是中秋节的日子,不少旅客携带着月饼。林秀珊想这火车上大多的人都是为着和家人团圆而出门的。
林秀珊不像别的旅客看上去无精打采的,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一会儿望窗外的风景,一会儿打开旅行包,翻翻里面的东西。与以往不同的是,包里除了装着牙具、床单和闹钟外,还多了一袋月饼和一把口琴。王锐用以追求林秀珊的旧口琴,早已残破不堪,如今它成了儿子手中的玩具。儿子出生后,王锐就不再吹口琴,虽然他们在闲聊中还要常常提到它。王锐当时也没求教任何人,凭着自己的反复练习和摸索,竟然能把会唱的歌完整无误地吹奏出来。
林秀珊在下三营子时是多么喜欢听那悠悠的口琴声啊。王锐经常在她家的农田尽头吹,林秀珊的哥哥和嫂子看穿了王锐的心思,他们一听到口琴声,就对妹妹说:“鸳鸯求偶来了。”林秀珊也不害羞,她笑吟吟地说:“我听了这琴声心里舒坦,我要是嫁人,就嫁他吧。”哥哥说:“你要是想常听这口琴声,就别让这小子一下子把你追求到手了。他追不到你,会一直把口琴吹下去,要是把你娶到家中了,也就没那情怀了!”林秀珊认为哥哥的话说得在理,就若即若离地和王锐交往,她也果然如饮甘泉般地把口琴声听得透彻、舒畅、如醉如痴。他们结婚时,那口琴的发音已经沙哑得如同老妪了,但洞房花烛夜时,林秀珊还是让王锐为她吹了一支曲子。怕家人笑话他们在那样的夜晚还要吹口琴,他们就把两床被子合在一起,关了灯,钻到被窝里吹琴和听琴。王锐憋得直喘粗气,而林秀珊被捂得满头大汗。最终那支曲子没有吹完,两个人都像获救的溺水者一样从被窝里迫不及待地拔出头来,透彻地喘气,并忍不住笑了起来。被大人怂恿来听窗的小侄听见这对新人的笑声,跑回父母房里大声报告:“我听见他们俩的声音了,是笑声!原来结婚的人晚上睡觉时得笑啊!”
林秀珊已经好几年没有听见王锐的口琴声了,她为此想得慌。有一回她跟王锐说:“真想听你再吹吹口琴。”王锐说:“以前那个太贱,现在要买就要买好的,这起码要一百多块钱,够我来看你两三趟的了。等有一天发了横财,买个最好的口琴,我用它当闹钟,天天早晨用琴声叫醒你!”
每到开工资的日子里,林秀珊总要去一趟银行。她会留下一百元钱作一个月的零用钱,其余的都存起来。除了到换季时节,她平素几乎不添置新衣裳。她用最便宜的牙膏和香皂,从来没使过化妆品。一支牙刷足足能使一年,刷毛最终像一蓬乱草纠缠在一起,它们像鱼刺一样,常把她的牙龈刮出血来。她用的月经纸,不是那种包装精美、透气性能好的卫生巾,而是价格低廉的卫生纸。她把它们一摞摞地叠成卫生巾的样子。她和王锐相聚的晚餐,至多不过到小酒馆要两盘水饺或者是两碗肉丝炸酱面。大多的情况下,他们会到人声鼎沸的大排档喝上两碗馄饨。王锐不像林秀珊每月能拿到钱,他总是要等到一个工程完工后,才能见到现钱。而最终到手的钱,与当时公司许诺的总要少上几百。冬季感冒流行时发的板蓝根冲剂和病毒灵,端午节吃的粽子和鸡蛋,最终又摊派到工人们身上。公司还常以施工质量不过关来克扣他们的工钱,令他们无可奈何。林秀珊去过王锐住过的几个工棚,它们的格局都是一样的,进门就是一溜长长的木板通铺,那铺上相挨相挤地摆着几十套叠得歪歪扭扭的行李,铺下是旅行包、脸盆、鞋子等杂物,而狭窄的过道只能容人走过。王锐说有时候晚上累乏了,工棚里灯光又昏暗,他们常常有钻错了被窝的时候。林秀珊每次看到通铺上丈夫的那一条铺位,心里都会一阵阵地抽搐。他们的钱得之不易,所以在花钱上,他们总是格外地仔细。他们探望对方,乘坐的永远都是票价最便宜的慢车。他们每年最大的开销,就是春节回乡。不但要给家人买上衣服、鞋帽等礼品,还要给双方的家里都留一些钱,用以买种子和化肥。下三营子的庄稼收成一年不如一年,但农民还是满怀希望地连年把种子撒下去。有的农户哪怕是借债,也要在春季时去播种。而这些种子即使没有被风沙刮走,艰难地发了芽,长了苗,也往往由于干旱而颗粒无收。留在下三营子种地的,基本都是老人。年轻力壮的,都出去打工了。由打工引起的五花八门的故事也就层出不穷了。有人外出受了骗,转而又去骗别人,锒铛入狱;有人看到外面的花花世界动了心,把挣来的钱扔在了“三陪女”身上,回到下三营子就和老婆闹离婚;有的在打工时受伤落下了残疾,而雇主对此不理不睬,迫不得已走上了艰难的打官司的道路。比起其他的打工者,王锐和林秀珊是幸运的,他们虽说也是艰辛,但最终还是能把钱拿到手中。更为难得的是,他们身心安泰,相亲相爱,不似有的夫妻,一旦离开下三营子,就挣断了婚姻的根,各奔东西了。
林秀珊想给王锐买个口琴的愿望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次能舍得买,完全是因为她意外得到了六十元钱。毛纺厂每逢节日时,会给工人搞一些福利。比如端午节分鸡蛋,中秋节分月饼等。在食堂工作的人,只有她不是正式的,所以轮到分东西时,总没她的份。林秀珊早已习惯了大家欢天喜地地分领东西,她在一旁淘她的米,择她的菜。可这回中秋节却不同以往,林秀珊破例分到了毛纺厂自家生产的一床拉舍尔毛毯。前几天上任的后勤主任来察看食堂工作,林秀珊正套着条油渍斑斑的大围裙咣——
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