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天骥
竹三学兄寄来《浮生诗草》,嘱我作序,快读一过,欣然奉命。
竹三的诗,写得很有特色,不仅风格清朗明畅,遣句行云流水,更重要的是,这些诗,是诗人半世生涯的写照。一方面,它概括抒写了我们这一辈人的共同心路;一方面,又写出了他自己独特的经历。在这个点上说,《浮生诗草》具有一定程度的典型性意义。
当年,竹三在中山大学求学,跟随王季思教授研究中国戏曲史。研究生毕业后,他分配到山西工作。那时,山西生活艰苦。竹三的诗,写到他初到任所学非所用的困惑;写到下放到穷乡僻壤,吞咽粤人从未吃过的窝窝头的苦涩;写到初登讲台的尴尬;写到“文革”后,开始调查戏曲文物,刻苦钻研,开拓了新局面时的欢欣。再写到在国内外各地讲学,目睹神州变化,山河壮丽;域外风光,多姿多彩。他还写到对故乡的思念,写到退休后发挥余热而逸兴遄飞。这些诗章,像在我眼前铺开了一幅幅色彩斑斓的画图,让我在观赏中产生了强烈共鸣。因为,竹三走过的道路,和我们这一辈的学人,大都相似。我们都是见证共和国从艰难曲折到渐入佳境的同路人,都品尝过酸甜苦辣的滋味。
格律诗词,本来是我国很可宝贵的文化遗产。不过,如何利用旧形式表现新的时代内容,如何有血有肉地表现人的真情实感,当下许多具有诗词创作兴趣的人,却碰到不少问题。有些诗词,或是应景之作,易成陈词滥调。有些年轻作者,甚至叹老嗟贫,无病呻吟,缺乏时代气息。竹三的诗,写的都是自己的经历,取材也十分广泛。既有针砭现实、讴歌美景的诗,也有写劳动艰辛,甚至写各类体育运动比赛的诗。这些诗,有血有肉,与现实生活息息相关,它贯串着诗人对社会发展的信念,洋溢着热爱祖国和人民的激情。
在我国,成长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知识分子,被要求“又红又专”。在解放初期,特别是“反右”以前,社会稳定,工业农业生产得到恢复和发展,抗美援朝取得了胜利。共和国欣欣向荣的局面,让当时尚是青年的知识分子欢欣鼓舞。即使极“左”思潮逐步猖獗,许多人在吃苦遭罪,受到不公正待遇的情势下,对祖国美好的前景,依然充满信心。甚至经历过“四清”、“文革”的折腾,而对光明的憧憬,“虽九死其犹未悔”。竹三正是这类知识分子中的一员。当然,在《浮生诗草》里,他也写到身处逆境,也发过牢骚,也曾经困惑,但又总以乐观的态度对待现实,总以服务社会报效家国为己任。因此,即使不习惯吃窝窝头,他也努力克服困难:“须知此物宝中宝,能啖才成仙上仙。”在耙地种瓜,腰酸臂疼时,他想到的是“平尽人间坑堑地,展延新绿遍天涯”。在深沟挑水,汗流浃背时,他自勉:“人生历难寻常事,来日何妨重担挑。”在这里,竹三语带双关地写出自己的情怀,不仅是写作技巧运用的问题,更写出了这一辈知识分子的共同感受。
竹三在中山大学学习时,勤奋向上,踏实谦逊,深受王季思老师的器重。据我所知,“文革”以后,竹三从工作实际出发,根据山西各地保存着许多古代戏曲文物的特点,准确地找到了研究的定位。在他的带领下,山西师大戏曲文物研究所师生,对全国戏曲文物作了深入的调查,出版了大量有关戏曲文物的着作,创建了崭新的学科点,在戏曲研究领域中独树一帜。竹三一贯努力工作,在科研上取得了杰出成就,受到海内外学人的重视;他在教学上认真负责,诚以待人,高尚清正,深受青年学生的爱戴。作为出身于岭南的学子,竹三在山西落地生根,并且把戏曲研究事业发扬光大,中大校友和同门,深感与有荣焉!
在《浮生诗草》里,我特别感兴趣的,是他结合自己学术研究的实际,写出许许多多和戏曲有关的诗章。例如他到田野考察,窥坟钻穴,“壮胆屏息入墓中”,发现了元代戏雕,便喜而赋诗。又如他到上党看队戏,到武安看傩戏,到湖南看目连戏,到福建看打城戏,便用诗词绘形绘色地描写表演的情景。他还以绝句或摹绘戏曲各个行当的特点,或抒写戏曲武场的喧闹、文场的幽婉,或评价名剧的演出,或观赏演员的技艺,或凭吊古代戏台,或摩挲古剧砖雕。这些诗篇,既写得生动活泼,妙语连珠,又饱含着作者对生活、对事业热爱的情感。总之,结合自己科研教学的特点,把与戏曲有关的方方面面,写入诗词,这是《浮生诗草》独特的亮色。
竹三重交谊,重感情。在《浮生诗草》里,我处处感受到他对国家、对工作、对故乡、对学生、对师友诚恳真挚的情感。我还看到诗集中有这样的一首诗:
凝神静气染丹青,翰墨纵横蕴逸情;
已绘飞禽留倩影,又添佳木向兰亭。
平生未遂风云愿,没世常思造化馨;
寄意幽花荃不察,空馀寒月伴孤星。
——《观毓琴作画》
在竹三的诗作中,这是写得情感细腻,意境深远,并且相对重视格律的一首。从这首诗的描写中,我才知道嫂夫人擅长绘事,知道竹三夫妇相濡以沫的温馨的生活。诗的前四句,竹三既写她在作画,又写自己在“观”,情景融合,笔墨流丽。不过,后四句,作者从良禽栖木的画面中,又流露出对生活的另一种感受。矛盾的心绪交织,激荡而含蓄,磊落而婉雅,让诗中表现的感情有更丰富的内涵。像我们这一辈人,都是在感情的颠簸中走过来的,所以很容易理解其中深意,难得的是,竹三能以巧妙的构思和充沛的感情,表现出心灵中如此复杂的喜怒哀乐。我认为,这首诗,是《浮生诗草》中的上乘之作。
上世纪的五十年代末,中山大学中文系师生,奉命到广东省东莞县虎门镇,参加劳动锻炼,竹三和郭启宏、蒲震元诸位同学,以及作为青年教师的我,一起在那里摸爬滚打。当时正搞“大跃进”,搞“公社化”,我们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生活十分艰苦。因粮食缺匮,营养不足,正在长身体的青年人倍觉劳累。但是,那时我们的头脑都在“发烧”,青春的激情让我们忘乎所以。而艰苦的生活,也让我们认识了社会,经受了磨炼。改革开放以后,竹三重到虎门,看到这一带翻天覆地的变化,想到“当年奋战在沙头”的情景,写下了《重游长安八首》。这组诗,勾起了我对往事的回忆,许多校友年轻时的脸孔,竟还历历在目。这两年,我马齿徒增,而诗兴索然。读了竹三的诗,忽觉心潮澒洞,情不自禁地写下芜词两首:
其一
忆昔同耕到虎门,壮怀狂觉海天宽;
晨兴挑粪流酸汗,午歇牵牛靠短垣。
跃进翻知成笑柄,艰难未必误儒冠;
何当剪烛西窗雨,把盏相惊发已髡。
其二
玉树燕山高兀兀,狂生江畔鬓星星;
沙鸥掠浪知春暖,枫叶经霜待晚晴。
举目彩霞生粤海,感恩芳草绕惺亭;
京华师友如相问,云在青天水在瓶。
——《读竹三诗兼寄京中校友》
兹录于此,作为读竹三《浮生诗草》的感受之一,并博诸君一粲。
二〇一一年二月十一日于中山大学康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