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早懂事的树刘根动手拽着妈妈的衣襟,使劲地拽着要她回姥姥家。让他奇怪的是妈妈今儿忘了回家。
“亲爱的小枝啊!请你放心,我一定要将你的两个儿子抚养成人,培养成材,实现你的愿望——完成树家的革命理想,让树林村的穷哥们、父老乡亲们共同富裕起来,与全国人民一道,听共产党和毛主席的指挥,建设人类所渴望的美好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车子不倒只管拉,一直拉到共产主义……”
“你连晌午也不知道啦?”刘根姥姥冲着闺女说:“你还不如个娃娃哩,没有你光俺娃他早回啦!看把他饿坏啦……”说完她转脸擦眼泪了——她很清楚女儿转游不回家的原因……“唉……唉……真是天没有眼睛,地没有良心,我娘们的心病没有二样,天下的‘福’让谁享了呢?我娘们什么时候闭上眼就把心病丢了……”
“姥姥!今儿的饭真香哩!我妈她不回家!她是想爸哩……”一会儿他又问:“我哥哩,他没等我就到汾河玩去?我吃完饭找他去!”他说着下了地,说:“以后啊,再不跟妈妈啦,我找哥去!”说完一溜风似的跑了。
妈妈追去说:“刘根!如果找不着你哥快回来!哦?”吃过午饭兰兰稍休息了会儿,就匆匆去了村委会——瀑布西侧原区公所已撤消,房子做了村委会。如今村民们生活比较富裕了,在江国的主持下原来五间西侧的空地上,新续了四个单间——妇联、民兵、治保和青年团做了办公室。房间的样式大小与原有的五间相同,土院干净整洁,石头砌墙加了水泥面没花多少钱,但很坚实,看起来也美观。大门还是高高的铁栅门——很时兴。
江国、郝白、武茂、周吉早来了。他们不约而同地说:“下边的情况基本不错,中午饭前村民们兴致勃勃,群群伙伙都来报名要参加合作社呢!”江国看着兰兰说:“那好!那好!尽管如此咱们也要注意落后的那些人,他们有啥表现等等,工作要深入到户细细地做好他们的思想工作。”
正在谈论时街头院内外又拥来上百的人群,还是党团员们走在前面,也有少数的学生们(今天是礼拜日)夹杂在人群的中间。
润叶、李玉英她们二人带领着妇女们边走边唱着自编的自由小调儿:
妇女们起来呀起来,
我们要加入合作社!
因为我们是半边天,
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
严林、富贵,他们分别带头领着男人们呼口号:
毛主席好!
共产党好!
集体化好!
合作社好!
单干户没出路!
依靠集体去致富!
兰兰和全体支委们被嘹亮的歌声,如雷的吼声震惊了。于是跑出了院里有的跑出了大门。兰兰机智灵活地抬高嗓门说:“父老乡亲们!大婶姐妹们!我代表树林村党支委、村民委员会向你们表示热烈的欢迎!致以崇高的敬意……”
报名的男女村民们围着兰兰、江国以及所有的支委们,吵吵着他们要加入合作社的决心以及为甚要加入的原因,七嘴八舌地说个没完。兰兰清楚地知道树林村的村民是同意加入初级合作社的,但没想到竟会有这样高的热情,她实在有点儿惊奇,于是她问润叶:“那多多的妇女们是自动来的,还是经过你们的苦心动员呢?”
润叶敬重地抓住兰兰大姐的手,郑重其事地说:“刘大姐!一经党员们的宣传与发动,她们呀,就像干柴与火的关系——呼地着了,她们深信共产党,也靠得住树林村的干部。”
“那歌唱又是怎么回事?谁的主张?”
润叶看了李玉英姐一眼笑了,“还有谁呢!她说妇女提高啦,我们是半边天,为了迎接合作化的诞生,我们妇女们要展示半边天的形象与声势,让男人们看看呀!”末了,她又说:“歌词呢,是我的胡乱自编呀!”
兰兰挑起大拇指叫了声高兴地说:“李大姐好样的!半边天有你的领导,我们的合作社不愁搞不好啊!”接着她又说:“各尽所能按劳取酬,男女齐心共建大业啊!”干部们不拘形式地讨论了如何脚踏实地深入到户争取群众意见,采取一切办法全民动手,分工合作,把群众的投资登记造册,马、牛、羊等评议作价,丈量土地等等。
“好啦!”兰兰高声说,“从现在起你们要组织一批德才兼备积极肯干的党员,深入下去组织群众去讨论,让群众说话群策群力,群众说怎办就怎办。就是这些,到时审查定案就是了!”
人都散了,村委会寂静无声。如今的兰兰跟男人们一样,思考问题时放松身子骨,慢慢地自由自在地在宽敞的院子里踱着方步,树林村的形势与全国一样,开天辟地第一次要去创建农业合作社、供销合作社、信用合作社——这三位一体的合作经济组织相互合作,相互发展的组织形式,要代替过去的一切单干行动,要防止暴发户的产生,防止他们盘剥贫下中农。农村集体经济要代替个体经济。
“这个伟大的理想即将变为现实啊!是强国富民的根本大路呀!”她想到这里竟眉开眼笑,自言自语地说:啊!集体化的路子是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的体现,是人类社会逐步向前发展必由之路。
她放慢了脚步,“集体化是一条阳关大道,然而须走好,只有走好才会付诸实现,只有走好才能走向那光明灿烂的大同世界!”
想到这儿她轻松起来,内心隐隐生出一丝激动,脚步踩下去异常有力,发出了“喳喳”的声响。
她又想:从古到今凡大事业的成功,都不是一帆风顺须得奋发图强坚韧不拔,经千难历万险,用鲜血和汗水才可换来的啊!
未见阶级敌人蠢蠢欲动,贫下中农为甚忧心忡忡?这个大家庭里的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是不是还会跟我们作对,虽然现在没有迹象,然而我们要时刻提高警惕,时刻不忘阶级斗争……
“不让他们加入合作社不好,让他们加入也不好。权衡之下,还是通过说服教育,让他们老老实实地跟着我们走好。只要他们规规矩矩跟着我们走就行。我们要给他们生活出路,在经济待遇上同工同酬——不管谁一律采取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可是,她还是忍不住担忧。”哎!俗称干活为‘受苦’,这‘苦’活,他们不是躲便是‘应付’,出勤不出力,难道不会影响大家的劳动积极性吗?难道不是合作社的绊脚石吗?谁去常常跟他们……只见墙脚下小枝生前所栽的那些生机勃勃的通天杨,招来了几只头上长白毛的喜鹊——是小枝朋友的后裔。不一会儿群群伙伙又飞来许多。也怪,它们在树枝上跳跃起落,“喳喳”齐叫,细听来竟好像有几种不同的声调,平平仄仄婉转动听,兰兰听得入神,恍惚之中,好像听得他们在喊:
社、会、主、义、好——!
她抬头看去,鹊群又霎时变得无声无息,不住地向她点头示意,接着又“喳喳”个没完……她一时觉得心情异常愉快,简直要笑出声来。拿起扫帚将落地树叶清扫成堆,划火柴点着把灰埋在树下。
正盯着那些杨树发呆,她的两个娃娃跑来了,说:“姥姥让我俩找您来!她说您一走就忘了回家啦!”是老二抢先说。
兰兰妈因他的破房烂院被日寇所烧,而今搬迁到三进院小枝宽大的正屋居住。院里土改时搬迁来的十户贫雇农,房子已被大赌头王大买去,余下小枝那三间,他妄图等待时机把整个大院弄到手。
如今的王大人们称“王小狗”,是村里人仿照地主恶霸李小狗给他送的绰号,认定他跟李小狗是一路人,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相同的是手段毒辣,都善于以歪门邪道算计人。
王小狗今年二十八岁了,年纪不大,却是个老江湖了。他生得高高大大,肥肥胖胖,眼小如黑豆,眼白却分外大,看上去便透着几分奸诈。他一见赌博就像苍蝇闻到了腥臭,两腿就挪不了窝,什么都忘了,只要参加了赌博连性命也不顾了。
若与他对视,会使你立刻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不舒服,生出一种再也不想见到他的感觉。
兰兰领着两个娃回到三进院的中庭,王小狗从家里出来,他见兰兰有意低头走着,就觉得很不好意思,想与她说话又有点犹豫。强打精神结结巴巴地搭讪着说:“刘……刘……刘书记……看你多忙呢!妇道人家,没明没夜的苦干,看把身子骨累坏!”他见兰兰随口应付了句,就又在嘟哝:“这……这样大的村子,这么多的人,要组织起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望你三思啊!”
“成立合作社是村民们的主动!不同意的毕竟是少数的!你别说风凉话,别打破头榫(损)!”
“我……我……没错吧?刘书记……”他还是吱吱唔唔地说。
“你老实点儿嘛!别煽风点火,吱吱唔唔地胡说有用吗?以事实说话!”
“我……我说了啥风凉话哪?刘书记?”
“别跟我斗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王小狗不敢再说什么,灰头土脸地回了家。
兰兰母亲用红陶盆舀上一盆,热乎乎的莜面糊糊煮山药,一股股地喷鼻香。
“兰兰!”妈妈叫,“你为啥跟王小狗呱啦?你看他是个啥人?他纯粹是个吸血虫!合作社有了他还不得倒霉吗?他呀是‘稀狗屎’,谁挨谁倒霉!见了他等于见了鬼!”
兰兰笑了笑,她清楚妈妈恨她的原因:小狗天天搬人请客要买这三间房子,他说出加倍的价钱也要落到他手里。他决心要把三进院的杂姓撵走才心满意足。
“妈!吃饭吧,他是他的打算,咱是咱的主意,他千两银子难买咱个‘不卖’嘛!”兰兰解释说。
妈妈笑了,说:“说来他也不敢欺负咱,我是看不惯这些赖人——他是个害断根!万人嫌!成年谋人害人——搞赌博,村里管得紧他出山沟,山沟里不行,出村跨县;他坐了几次监狱死不悔改!他呀政府把他定为坏分子也没用!听说他在劳教单位还组织犯人去赌呢!没钱赌烟,没烟赌饭,人们说他的大脑里装了‘赌博’……没改,没改,死了就不赌了!”
“妈呀!你别生气,坏人世上有得是,那是生的不是学的,尘世上五千年的历史了,有哪个朝代没有赖人、坏人?没有这些人显不出好人来……慢慢地来嘛,沉住气呀,妈妈!至于他想买咱这房,人家想的不为错,很正常。我的想法不愿意跟他住在一块,但因咱没钱又缺人手,怎能建起单独的孤院呢?人常说‘伙种葫芦半种瓜’,‘一个院子住两家’,‘不是吵嘴便打架’。忍忍让让就是啦。”
“那你兄妹们为啥要把全村两千多人往一块组织呢?”妈妈和言柔语地问。
“妈,组织合作社跟一个院住多家不是一回事,合作社是有组织、有领导,有规章制度的约束,更有法律的保护是合法的经济组织单位啊!”
“哎,咱家尽出了些‘讲经说法’的人,你老子一身病不顾去闹革命,娘要了半辈子饭,都怪我的命运……”
兰兰见妈妈两眼涌满了泪水,就不说话了。自己又想起父亲来:往事历历在目,肩负革命重担的父亲虽然重病缠身,可还是不顾个人安危义无反顾地坚持斗争,最后惨死在日寇的屠刀下,她悄悄擦去泪水柔声说:
“妈……”
妈妈看了她眼没作声,让妈说啥呢?她妈说兰兰也是个命苦人,幼年丧父跟着妈妈乞讨,青年丧夫孤孤单单,她是个要强人宁愿泪淹心,也不提改嫁二字。她说她怕孩子遭继父受气、受罪,也对不起小枝,她说小枝虽然永远回不来了,但她心里再也装不下别人。
吃过晚饭,盘碗还没来得及张罗去洗,两个娃早躺在炕的一边仰手叉脚地睡着了。兰兰母亲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嘟哝着说:“唉唉,我娘们的命一样的赖,小枝也早走了……”她重复地说。
“妈!别提这啦,有用吗?”
“看你瘦成个琵琶啦!精神也不好,既害心病又劳累,忙起工作来就忘了吃饭!”
“妈!您不懂,人呀只要没病瘦点儿比胖点儿好!您看我如今走起路来飞一样!”
“哟!妈说不了你,你说好就是啦!”
“妈!”兰兰见妈还是不放心她又叫,“别操心我呀,年轻轻的没事儿,您已五十多岁啦,又增添了我们三张嘴的麻烦呢。”
“说实话呢,你哥人家已分居另过,你和妈在一块明显没有孤孤单单的感觉,倒是好不过呀,可当妈的我总感到不是滋味,因为你已不是守妈待妈的时候啦……”
“妈妈呀,说点别的吧!您认为这初级合作社好不好?说实话呀!”她还在有所担心地问。
“唉呀,兰兰这事呀实在难说呢,‘农业社’是新路子,怎么说呢?依我看组织起来好,方向是对路的,有没有问题那是后话,人常说‘苦难受’,‘屎难吃’,‘人哄地皮,地哄肚皮’的事儿一出现,比如锄苗吧,草苗并举还能收下粮吗?”
“那怎办呢?妈!”
“别怕呀!事儿不办就没事,一办问题就出来啦——有问题就解决嘛……”她见女儿听着,就继续说:“搞这个集体化呀,得一帮好干部呢!你们那茬干部吃苦耐劳,都是一心为公,应该没错儿!”
娘儿俩睡下了还在谈论着,渐渐进入了梦乡。
兰兰领润叶深入到户听取了党员、干部以及多数群众的反映,掌握了各阶层的思想动向。可处理能解决的,组织党员干部研究商量及时解决处理。
分三个片采取无记名的办法,选举了三个社长,会计与包管呢,三个选区都选池玉英任总会计,富贵任总包管。群众反映说:“让富贵两口子管钱管粮,我们放心啊!”
那一日在全村群众大会上,富贵快步走到会场的中心扯着大嗓门说:“我是个怪脾气的人!你们不嫌我‘怪’吗?”
“我们就找你这个‘怪’人呢!”一个男人高声喊叫,“因为你是掏茅坑不偷吃——老实巴结的人!”整个会场沸腾起来。
池玉英总会计,
社员们信任你!
严富贵总包管,
全村人都喜欢!
此时的会场呼喊声此起彼落热闹非凡。一千多名与会者,绝大多数都同意这个结果,他俩是正直人,一贯自觉自律,廉洁奉公,但得到全村群众的共同信任的确不是件易事,是对他俩这些年来付出的最高的奖赏。
池玉英红着脸儿站在会场的中心再三‘谢绝’,但村民们异口同声让他们不要再推辞。
她站在那儿既激动又发愁,愁一个人咋可担任三个单位的会计工作呢?累死也难办到。大伙见她竟急得掉了眼泪,有人提议说:“给你增添三个助手吧!说实在的我们绝不愿把你累坏的!”玉英破涕为笑。她一见此情此景,觉得无法推辞,就不再作声。
兰兰跟几个支委简单议了一下,同意了村民们的建议,觉得比较稳妥,就抬高嗓门对参会者说:
“父老乡亲们!兄弟姐妹们!你们的眼光亮啊!你们的看法以及你们的建议好啊!就这么定了,我们的合作社一定能够办好!”
加入合作社的社员们高呼:
我们要走共同富裕的合作化道路!
我们要永远跟着共产党和毛主席!
十月是温天,海蓝色的天空万里无云,微微的东风飒然而至,从干活人们的脸部轻轻拂过,使人们深感凉爽而快意。
风儿刮大了,杨树、柳树、苹果树以及山上的松柏树的残叶,随风儿在空中飞舞。有黄色的,有淡褐色的,也有浅绿色的。它们无声无息地飘落,又回归到大地母亲的怀抱。
树林村新选起的社长有江国、郝白、武二等。他们特意到村委会找兰兰请示——贫下中农都不愿要那些地、富、反、坏、右及他们已成年的子弟们入社。理由是:五类分子是贫下中农的敌人,生怕他们会在背后捣蛋、捣鬼,甚至暗地进行煽动破坏。
兰兰在办公室忙着整理成立合作社的报告。她见他们未经通知而来,就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的。她赶紧放下笔站起来迎接他们。寒暄之后,社长们争先恐后地发表了他们各自的意见。兰兰不慌不忙地说:
“你们详细地谈谈五类分子以及五类分子出身的子弟,他们的具体表现好吗?”
第一个发言的是武二,他把村里五类分子的花名说完,又说:“我社坚决不要那些人!”
兰兰一本正经地说:“为什么呀?”
他理直气壮地说:“他们是阶级敌人!”
“阶级敌人也得有人所管!也得种地、吃饭呢!”她又笑笑说:“阶级敌人也是人嘛!”
“‘黑五类’与贫下中农为仇,我们跟敌人没话可说!”“有什么仇?土改是国家政策不属个人的恩怨,该咋就咋嘛,不要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