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道这种事情平日里我看的师父修注的释典已够多了,此刻坐在下面听他讲却是另一番感觉,今日日头颇毒辣,元夙君命人将道台上头搭了一方遮阴的凉棚,我托着下巴瞧着他在道台上头讲道,他声音低沉透着些微的淡漠疏离,平时与我讲乐时便是这副光景,除开声色严厉训斥我,与旁人竟无甚不同,遮阴的凉棚后有一株极粗的垂柳,柳枝洋洋洒洒垂着细软的柳条,甚毒的日头下竟也有一丝丝细风搅着几缕枝叶纠缠在一起。
想起初见的那一日,他独坐在树下弹琴,树上落雪般飘落的细碎落花,雪白的花絮落在如泼墨细缎的长发上,渺渺仙音吟猱婉转,就连我这丝毫不懂音律之人都觉得他的琴曲透着华彩柔和。再见时,他是天界隐世多年的上古乐神,江天阔月如暮霭晨钟般的琴音,霜雪伴着刮得生疼的风吹落,覆盖了战死的尸首,也落了他满头,我真切意识到这个人本是上古乐神,掌乐多年亦历过多次大战,大约是初见时的印象太过于深刻,我竟忘了他当年是如何英勇的一个人了。
再后来我便拜入他门下,做了他的第二个女徒弟,谨守师徒本分,师徒本分只有他一个人谨守,我从不守本分,我只想得到他。
看着他在上头讲道,声音一如开始时低沉平和,无半丝起伏的语调,大约是我的眼神太过炽烈,他定定将我看着,讲道却没有停顿,我也定定将他看回去。
讲道这个事情太无聊,我只看着沉渊也难以缓解这种无聊,便偷偷弯着腰慢慢退,从人群里挪出去,外面的空气果然比里头清新的多,看到一个和尚对着面墙立在外头,我四下瞧瞧无人轻手蹑脚走到他身后见他一转头将我生生惊了一惊,苍梧?我揉揉眼又看了看,还在,又使劲儿揉了揉,还在。
我把他拉到墙角,四下看了看转身小声道:“你怎么做和尚去了?”
他双掌合十规矩严肃的念叨了句:“阿弥陀佛。”
我伸手搭在他肩膀上:“咱俩什么关系啊,现在又没人,快跟我说说怎么做和尚去了,莫不是风流债欠的多了,偿还不了?”
他伸手拿开我的手,后退一步道:“施主还请自重。”
我拍拍手有些悻悻然,却不知如何开口,他道:“我不是苍梧,小僧法号清虚,乃佛祖坐前焚香弟子。”
我细细盯着他脸,如此一说却是有些不同,说不上是哪里不同,大约是苍梧眉眼时时带笑,这个尊者眉间尽是沉然严肃,我与苍梧只有一面之缘,大约是我记得模糊才致错认,双掌合十朝他低头:“尊者恕罪。”
他道:“阿弥陀佛,无知者不罪,如此,小僧先行。”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更觉得十分相像那日苍梧离开的身影。
我正瞧着他背影出神,师父走到我身旁:“认识?”
我被生生吓了一跳,惊吓着后退了一步险些撞上墙,被沉渊一把拉住,腰间的手透着温热,熨着我有些热,我的脸也有些热,若是有面镜子就能照出来我脸色大约是红了,我觉得手心有些湿意不自然的动了动,他松开我道:“回去吧。”
我跟在后头:“这么快便讲完了?”
他走在前头:“本就是承个人情来讲几句,不是什么重要的法会。”
似想起什么停了停,看着我却什么也未说。
我说:“刚才那个人像极了我从前认识的一个人,不想却认错了人。”
他稍稍松开,我是希望他能牵着我的手,可这死死握着也太疼了些。他定定看着我,眼里沉潭一般的墨色极深难测,他说:“你如何认识妖族的人?”
我动了半天也不见他松开便由着他握着:“上次战场下来时,半山道儿见他浑身是血基于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原则我就将他扛回去了,之后才知道他是妖族太子,哪日见着了必定让他好生回报我的救命”他低沉的嗓音压抑沉怒:“以后不许你见任何妖族之人,如违令,自逐出师门。”
我楞道:“为何?你一向没有这些种族之见,何况苍梧与我”
对待我这个海兽,白坠和其他人他都没有一丝歧视,为何对苍梧有如此成见,难道就因他是妖族太子,即便他有什么种族之见也与我无甚关系,我想告诉他说我和苍梧仅有一面之缘,却被他生生打断,他说:“我说不许便不许。”
他仍死死握着我的手,我和他都没开口,我转头朝一旁,一时间静的让人发慌,他松开我的手轻声道:“听话。”
我转过身:“好”
我喜欢他,我愿意听他的话,这个人不仅希望他是我的师父,我更希望他是我的丈夫,我想有一天我站在他身旁是他的君后,不是徒弟。
我伸手从身后握着他的手,我有些忐忑怕被他推开,却见他不动声色反握着我的手,行在云头上,如第一回上天时候他带我一同去天上赴宴那般自然,那会我不敢造次,现如今左右我也不是个谨守师徒礼教的人,上房揭瓦喝酒斗蟋蟀这种事情他也都不甚管我,我伸开指头反手扣着他的手,被他用力握住。
承诺这东西太不能轻视,回山后师父知道我这个人是不会听话不乱跑的,便给我下了个禁咒术,封了周身法力,浑身半点儿术法也使不出,我搬了椅子晒了半日太阳,越晒越觉得气躁的慌,便偷偷跑到师父的酒窖里头抱了一坛子酒骨拐进二师兄院子里找他喝酒,他如今已不常在山上,想找他喝回酒就尤其困难,苏君尘握着酒杯侧头看着我:“小黎子,你又闯祸了?”
我拿过他手里的白瓷杯子倒了杯酒,重重放到他面前:“我这么乖巧懂事,也只你和师父觉得我整日闯祸。”苏君尘拿过杯子饮尽,伸手捞过酒坛子给自己添了杯酒,许久道:“你和师父,不合适。”
我说:“为什么?”他说:“师徒岂可伦理纲常你难道不顾了么?师父是上古大神,清誉何其重要你忍得了心毁了这清誉?”
我放下杯子:“二师兄,什么时候纲理伦常这样的事你都深谙,我不是凡界人间的那些人类,纲理伦常于我什么重要,再者我拜入师父门下也只这万年来的功夫,却不是师父将我养大,即便在一起于师父清誉也无损。”
我起身理理袖子,看着手腕子一圈青紫淤痕伸手揪着痕迹的位置握了握,上头似乎还有那日师父握过的力道,二师兄今日说的这些外人看来多半是劝解,我却不能理解:“师父从未说过喜欢我,二师兄实在多虑了。”
苏君尘在我身后叫了声阿黎,我没有回头,怕是往后都难以和这位二师兄相处。我觉得心中更是烦闷直接一头栽进酒窖里,顺着台阶走到最下层,那里放的都是各山送来的好酒,顺手捞个小的抱在怀里靠在最大的一个酒坛子后头拆了封便饮,酒味清淡混着新竹的味道和药香,从未喝过的酒。
我靠在酒坛子后头连拆了两坛子却未再找着这样的酒,喝光了那两坛子悻悻然离开酒窖走回清江院,远远瞧见芫画同人说话,我绕着座假山避过去,绕过去发觉是条河。进出不是间酒劲儿上来头有些晕便顺着假山听起了墙角,在这山上本就十分无趣,好容易二师兄回来想着有人喝酒去不想话不投机到这个份儿上,听人墙角是个罪恶的作为,我且听了不说出去大约也算不得犯罪,便靠在假山旁,隐约听见一人道:“你修炼千年才化了人形实属不易,若是一朝尽毁”芫画惊慌道:“萝芙月,你还想做什么?我只答应帮你一回,上回你已经害死君上的大徒弟,你说过再不会回来的。”
被称为萝芙月的青年女子轻笑了声,她的声线尤其温柔开口却满是轻蔑:“大徒弟,那个丫头哪里比得我,只不过是花草化灵罢了,我堂堂妖族长公主却要被她欺辱。”
芫画接过话道“欺辱?她哪里欺辱过你,只是你对君上求而不得罢了,你害她性命便罢了,如今为何又要来害阿黎,她如何得罪的你?”
我一惊,芫画说的阿黎莫不是我,我刚来时芫画十分看不过我,处处使绊子想让我离开榣山,有一回我替她跟或匀求了回情,不光再没瞧我不过眼还对我十分好,我暗暗寻思了几日发觉她可能是被我感动了,我决定下次芫画若再被罚我定再求回情,让或匀饶她。
萝芙月阴沉道:“她?她长得和那女人那么像,名字也一般无二,你说会不会是你们君上,将她找回来了?”
芫画后退几步:“不,不会的,阿黎公主,若是君上知道我们害死了她。”萝芙月道:“我能杀了她一次,便能让她死第二回。”顿了顿又道:“你只要管好自己的嘴,我自有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