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不仅我的手抖得厉害,身子也抖得厉害。
心情十分复杂。
遥止如水的目光望着我,以手支颐,若无其事地笑:“要嫁给我……你这么激动?”
“……”我勉强笑了笑:“这天帝也是糊涂了,怎么乱点鸳鸯谱呢。上神不要着急,明日我与你一同去跟天帝那说个明白,让他收回成命。”
“我不去。”他漫不经心的回。
“为什么?”我不得其解。
“是我求的赐婚,我为何要让天帝收回成命?”他理所当然的看着我。
我愣了半晌,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你……发烧了?”
他将额头递过来:“你要试试么?”
“……”
我又愣了很久,苦思冥想倒想出个所以然来了。想明白后却是有点生气。这遥止打的如意算盘真是不错。如若他与翠山毫无关系,那么最多也只能讨个一两次鹿血,而倘若他成为翠山的女婿,便可以源源不断地将鹿血供给那支暗兵。
如此想来,这竟是一次有目的的婚姻。我只不过是他手中的一颗棋子。
也曾从娘亲那听到过许多前人的故事,谓曰联姻。两家神仙为了各自利益通婚的不在少数。
可我不愿成为其中的一员。
我按捺住心中的不满,拿出了点气势来回道:“我不同意赐婚。”
“哦?”遥止挑眉看着我。
我提高了嗓音:“我……”
还没说完,他手里的白瓷勺子递到了我唇边,努了努嘴:“最后一个肉馅。”
“我不吃。”我将头撇向一边。
“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他的俊眉上扬。
“我……”刚开口说了个我,他就把馄饨塞进了我嘴里,我咽也不是,吐也不是,气得我说不出话来,只瞪着他。
他微微一笑,将我的头发捋至耳后:“吃饱了才有力气生气。”
我气急败坏的起身,可平时没怎么学会说些厉害的骂人话,憋了半天只憋出三个字:“你讨厌!”
他脸上的笑意愈甚,看着我不答话。
那馄饨摊子的大叔见我气嘟嘟的模样,摇了摇头对着遥止感叹:“我家内人也爱生气,动不动就跟我闹脾气,我呀天天都得哄着,哎。看这位夫人,公子你也不好过啊哈哈哈。”
谁是他夫人?!我才不要这么坏心眼的相公。
遥止沉默了会,缓缓道:“可不是,很辛苦。”还对着大叔心酸地摇摇头,那嘴角分明噙着笑。
辛苦你个大头鬼!
我气得厉害,扭头就走。拼命的往前走。
他把我当成什么了,为了一己之利说娶就娶的人偶么?明明喜欢别人却还求什么赐婚,真是不可理喻。这样的赐婚我绝不同意。
我气呼呼地走了很久,不知哪户好心人家深夜挂了一盏红通通的灯笼,照着大街。我停下倚着门栏,胸口闷闷的,灯晕下映出两个模糊的影子。
回头一看,遥止竟一直跟在身后。
月色有点迷蒙,一袭凉风带来几缕花香。
不知何时,遥止已立于我面前,只一心之隔,熟悉的清香使得我有点紧张。
许久的沉默。
“冷么?”他轻声问,昏黄的光线下柔和的声音却让我的心剧烈的跳了跳。
我后退了一步,轻声回:“不冷。”
他低低笑了一声,迈进一步,我紧紧地贴着门,无处可退。有力的臂膀一把将我揽进了他的胸膛,一股沁人心扉的味道砌入了我身上的每一处血管。
他温热的话语吐在我的耳畔:“那给我取取暖。”
我慌了神,试图推开他,环住我的双臂却揽得愈紧,我奋力嚷嚷:“我也冷!”
又是一声笑:“那刚好,我们互相取暖。”
“……”我可真是傻透了。
我埋在他的衣衫里,却不想再挣扎,静静地听着他胸膛里的跳动声,每一下都跳到我的心里。
我想着,就纵容自己这一次吧。我曾憧憬他的温暖,而今我就在他的怀里,我将记得今晚浅色的月光,今晚轻朦的眷恋。也许有一天,我老而思忆时,还能将笑带至我的唇边。在清薄的月夜下,红着老脸对子孙说,就是这样一个夜晚,几乎同样的夜晚,我喜欢的人紧紧地抱着我,美好如歌。
许久,他将我松开,月光下深沉的眸子望着我,清俊的面庞,他的眉他的唇,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我莫名的紧张和不安。
他扶上我的腰,修长的手指划过我的脸颊,抚上的我双唇,轻轻摩挲,似花瓣拂过般轻柔。
我心乱如麻,下意识的向后倾身,腰部一紧,他的唇覆了过来。
脑际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呐喊,不行。弹歌,他不喜欢你,你不能这样。
我猛地清醒,奋力推开他。
我闭眼抿唇挣扎,情急中喊道:“我……我有喜欢的人了。”
他的身子一怔,饱满的双唇近在咫尺,转而只在我额头上轻轻落了一记,渐渐松开了我,幽幽的眸子望着我,透着冷意。
我捂住乱撞的心口,落荒而逃。
一夜无眠。
次日我怏怏地趴在石桌上,心事重重,正欲悲春伤秋下情怀,被一位龟仙人请去了东海。
说是东海龙王大寿摆晚宴,临时起意想让我献支七情舞。
翠山和东海向来没什么来往,但他们一下子扛了四五箱龙宫珠宝过来,我觉得我还是要去下的。
一路上我还在思忖想了一晚上的问题,遥止昨晚是怎么了,为何与我做那些亲密的动作。
也许是昨晚的馄饨太好吃了,月儿太美了,灯笼太红了,他一时心情好便做了出格的事。
哥哥曾说民间有一首传遍大街小巷的歌谣,叫月亮爷爷惹的祸。据说许多在外犯了错的男子回家被妻子骂时,都将事由怪到月亮头上。
想到此处,豁然开朗,难得去趟东海,且把这些烦心事抛之脑后。
说不定还能碰上熟人浅泽他们,游玩一番。
小龟仙将我领到龙宫的一间雅致珊瑚房,说是晚点等传话。
我想着这天也还早,便出去溜达溜达。
这龙宫果然气派不凡,一颗颗硕大的夜明珠照得满宫锃亮,蓝紫橙红的珊瑚相映,瑰丽的壁饰摆件,连着蟹奴虾精的衣裳都是耀眼无比,闪得我有点晕。
我拣了条简单的小道往前走,想寻处素静之地呆着。沿着狭长小道一路往上,是一个偌大的洞口,我行出洞外,竟是一处宽阔的石台。
石台下一片无际的粉色花海,望不到边。
我有点激动,本想下至花海处尽情的打个滚。
但是看清那花以后,我在石台上顿住了脚。
那一片娇艳无比的粉花是金鱼草,又名骷髅花,以吸食人魂仙力而生的花。
正欲回去,却见洞口迈出一个红色身影,依旧是利眼横眉,却没了往日的盛气。
我一瞅,真是冤家路窄,我倒忘了东海是东海二公主的地盘,竟碰上素夭了。
我没理她想从洞口回去,可她直直挡着,我出不去。
我不想与她这般人纠缠,免得自个儿生气,便开口道:“烦劳公主让个路,我待会还要献舞。”
她的脸色苍白,愣愣望了我许久,似是认出我来,冷笑了声:“是你?”
我这才发觉她的衣衫破裂不堪,与人厮打过一般,嘴角有黑红的液渍。
她缓缓地抬手往我脸颊上抚来,却在未及的地方停住,眼中竟透着一股哀伤:“有时候,我真羡慕你这张脸。多好,你得到了我永远得不到的。亲人,朋友,甚至遥止。”
我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
“我真希望,此刻我手里有把刀,一刀一刀的划上你的脸哈哈哈。”她凄厉的笑了几声,红唇格外狰狞,“这样,你还能拥有现在的一切么?”
我深呼了一口气:“大白天的,你喝醉了?”
我不明白为何她的情绪总是如此极端,又或是她真的爱遥止爱到极点,因嫉妒才这样么。
“醉?醉了多好,可以一个人静静地躺在那,没有人来唾骂,没有人来欺凌。”她嘲讽地笑了笑,“没有人指着你的鼻子骂你野种,骂你弃女,骂你恶犯。醉了多好,什么都听不见。”
我有点跟不上她的话,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也不知她是遇到了什么事。
她徐徐望着我,空洞的眼神渐渐染上了恨意:“我本该幸福的,本该远离这里的苦痛。可遥止因为她,取消了与我的成婚。而如今,又因为你,要与你成婚。”她的双手扶上我的肩膀,紧紧地抓着我,似要掐入肉里,低吼,“你为什么要抢走遥止?为什么?”
我被掐的生疼,欲抽出身子,远离她这歇斯底里的模样。
她却慢慢松了手,泪眼满眶地看着我,轻声哀求:“你把遥止还给我,好吗?”
我怔了半晌,看着她苍白的脸庞上滑落的泪珠,乞求怜悯的神态不知作何应答。
我暗叹了声道:“遥止不是我的,我给不了你。”
她茫然地呆了片刻,抬起微垂的眼帘,一双手猛地掐了过来,扼住我的喉咙:“你还给我!还给我!把属于我的还给我!”
我未料到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气噎喉堵,难受不堪,拼命地拉住她的双手,左右挣扎,断断续续地吐话:“杀……了我你也……得不到他。”
她的瞳孔突地放大,想起什么似的缓缓地松开双手,喃喃:“不行。我不能杀你。我不能杀你。他不会原谅我的。”
我一把甩掉她的双手将她推至地上,退到一边咳嗽,不停地喘着气,却看到她破碎的衣袖间露出的白皙手臂上,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杂乱交错,深浅不一。
她像被发现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一般惊恐地望着我,胡乱的扯着衣袖遮掩。
我依旧怔怔地盯着她的伤痕。
她疯了似的起身,将整个双臂露出来,递到我跟前:“你看!给你看!让你看个够!有他们抽的,也有我划的,好看么?你看这一处,多像一朵盛开的花,这一条,多像一条游龙。好看么?”
我看着她臂上的累累伤痕,想着皮开肉绽时的痛楚,一股莫名的苦涩和抵触感涌了上来。
她踉跄至台沿,对着无尽的花海,绝望地看了我一眼:“从小到大,父王都不曾认真的看过我。我的姐姐妹妹,我的哥哥弟弟,他们都说,我是野种。只因我是父王与外边的凡人生的,抱了回来而已。什么二公主,虚无的头衔,虚无的命。”
我本想一走了之,可确实也不忍心。便静静地立着听她述说。
“我想要的东西总是会被他们抢走。最喜爱的衣裳,最喜欢的画饰,最喜爱的吃食,还有,最喜爱的父王。每次他与他们亲昵的嬉戏逗玩,我只能远远地望着。每次他经过我的身旁,我也希望他亲昵的摸摸我的头。他却只是淡淡地看我一眼。可我想,哪怕一眼也是好的。”
她转头潸潸地看着我:“你知道么,即便是他们抢我东西,欺负我,我也从不会去跟父王告状。因为我知道,父王喜欢的是乖小孩,他不喜欢兄弟姐妹间吵架闹事。我还知道,这个家,谁都不爱我。我最喜爱的父王,也不爱我。可我,却很爱我的父王啊。你知道么?”
我沉默不语,忽然有点明白为何素夭是现今的模样,生性虽是天生,可也是环境造就的。她蛮横她不讲理她极端,只是因为她从来没得到过爱。而这些让她变得更自私。像一个恶性循环,越得不到越想得到,越想得到却越不能自已。
“我是多余的。”她喃喃:“自从南荒回来后,我就已不属于这个家。看着他们恩爱至亲,看着他们欢声笑语。他们骂我罪人,甚至天天与我撕架。还有今天。”她身子微微颤抖,“今天的事,我也不会告诉父王的,他不喜欢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会做个乖小孩的。这都是报应。是我的报应。”
我皱眉看她,她破碎的衣衫,嘴角的青印,莫非那是血渍么。我走向她,直直地看着她:“告诉我,今天他们怎么欺负你了。”
她的身子愈发抖得厉害,似乎要瘫软下去,我慌忙扶住她。
她的脸青白,连唇也失去了血色,茫然无助地看着我,红着眼圈,哽咽道:“他们说,我是罪人,我是恶犯。我不配延续龙族的血脉。”她的泪水崩了堤,“他们灌我喝了红花汤,我再也不能拥有自己的孩子了。再也不可能了。”
我惊在原地,紧紧地扶着她,半晌,怒道:“你跟我来,我们去找他算账。你老爹还过什么大寿!”
她摇摇头:“不,我不去。我本就是罪人,我应得的。”
“什么罪人?”我蹙眉。
她看着我:“我杀了一个凡人。你知道么?我让她魂飞魄散。永远消失。”
我已经说不出话来,那几个魂飞魄散让我呆立半晌,这可是一条人命,她竟亲手毁了一条人命。
我见她缓缓地往台沿移动,惊慌道:“你要做什么?”
她的脚向空无的花海上空迈了一步,再一步便要落入这噬人的花海了。
“素夭!不要做傻事!”
她已猛地滑入台下。
我情急中施了仙力牵引她,可只抓住了她的手,我紧紧地挨着石台,想拉她上来。
一簇簇饥饿的金鱼草似乎嗅到了美食的气味,变得躁动不安,一波又一波的浊气如浪涛般汹涌卷起。
素夭的身子越来越沉,一股无形的力量往下拉扯,我的额头渗出几颗汗珠,有点力不从心。
她痛苦的低喊:“放开我。”
我沉吟:“不行。”
“放开我!”
“不行!”
她微微仰头看着我,神色复杂:“为什么……要救我。”
我实在是咬牙切齿的很,此刻也无什么力气与她废话:“你欺负我的份我还没欺负回来,我怎么能让你死!”
发觉没了声音,我急喊道:“素夭!”
许久,我听到她喊了声弹歌。
我一怔,她还是第一次喊我的名字。
她吃力地说道:“那日天帝寿宴,是娆玉故意搅得神兽撞过来,才把你撞进池子里的。”
她忽然说这些,我愣住没反应过来,那天竟是娆玉设的局?实在是出乎意料,莫非她的通情达理都是装的么。
她缓了缓,继续吃力地说道:“那日你只身一人去北荒,是娆玉故意骗你的,遥止根本没有去北荒。她是想将你陷于险境。”
我倒抽了一口气,恨得直咬牙,这娆玉可真有手段,这妹妹喊得这么亲,转眼就差点杀了我。而我竟还认为她善解人意。真是可笑。我真傻,竟轻信了她的话。她可以不动刀便能杀了人,何其狠毒。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放手吧。临死前与你说了这些,也好。他们不是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么。”
我此刻心烦意乱,愤怒之下,调节气息,将最大的一股仙力化出,与浊气相抵之刻,奋力一拉,将素夭拽了上来。
可我被反力一弹,掉了下去。
只听到头顶素夭呼喊着我的名字,随即没入了死亡的花海,一片寂静。
我最近着实有点背,还背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