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扬一直觉得,冬日里的阳光比任何用来取暖的方式都要温暖。冬天的太阳,就像是她第一眼见到的薄晋洲。
医生在照例巡床之后嘱咐薄晋洲,尽量扶着苏扬到处走走,这样能舒缓腹腔粘连,恢复得更快一些。
早上的鸡汤被打翻了一碗,后来薄晋洲收拾好了之后再喂她的时候,她也不再抬杠,安安静静地喝了一碗半的汤。
兴许是因为热汤下肚身体舒服了许多,此刻,苏扬的脸色微微泛红。
这些日子以来,薄晋洲已经忘记了怎么跟苏扬相处。他闷闷地把桌上乱了的东西都归置好,回头一看,苏扬已经自己蹭着站了起来,身上披着一件米色的毛衣。
他们两个人站的位置是相对着的,从外面看上去,像是含情脉脉地互看着对方。薄晋洲往苏扬的方向走了几步的功夫,苏扬已经从旁边绕开了。
他僵直着伸着手,半晌,握成拳,垂在身侧。
苏扬一只手抚着自己的腹部,另外一只扶在平时用来挂输液瓶的架子上,架子底下装了四个小轮子,她边推边扶着往前走,倒也不费劲。
走到门口的时候,苏扬才意识到她自己一个人可能真的走不出这个门。
架子在她身侧,可门却得往里开。
她轻舒一口气,想把架子先移到身后,不至于挡住门,可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她整个人便被一个温暖的怀抱笼罩。
苏扬的手一松,薄晋洲带着她往后退了退,一只手放在她的腰间,一只手把门拉开,动作一气呵成。
一个恍惚,苏扬想起来有一次薄晋洲喝醉了,她接他回家。因为得架着他,她在包里翻钥匙的动作格外笨拙。也不知道当时薄晋洲究竟醉了几分,他轻笑一声,灼热的气息飘在她的耳边,像是变戏法一样,一个瞬间的功夫,他就递上来一串钥匙。
类似的情形太多,苏扬心里不好受,面上却也没表现出来。
她伸手把架子拉过来,错身而过的时候,声音淡淡地说了句“谢谢”。
最让人觉得疏远的,无非就是曾经最亲密无间的两个人之间连对话都开始变得礼貌起来。
薄晋洲修长的身形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中拉出一个好看的影子,苏扬扶着架子在影子上走过,身形未有一丝一毫的停顿。
大概是两个人的相处模式太怪,一路走过去,不时的有人指指点点。
薄晋洲的眼睛一直放在苏扬身上,倒是浑然未觉,可苏扬就有点受不了了。没一会儿,她就停住脚步,缓缓地回过身来,冲薄晋洲招了招手。
“苏扬?”这边薄晋洲还愣在原地,那边就传来了甜甜的喊声。苏扬转回身,就见程知予笑眯眯地抱着一捧花,冲她招了招手,飞奔过来。
“怎么这时候过来了?”苏扬笑了笑,伸出一只手拉上程知予的,轻笑一声,“跑什么呀,看这一头的汗。”边说着,边示意她自己擦擦汗,见她满不在意地从包里掏出一块小毛巾拭了拭汗,又笑了,“你是多啦A梦吗?包里连毛巾都有。”
“霖海冬天太干了,我就随身带着喷雾,可这喷雾不是不能在脸上停留10秒以上嘛,老用纸巾擦太浪费了,所以我就随身带了块小毛巾。”
程知予天性开朗乐观,很小的事从她嘴里说出来都能让人听得甜滋滋的。苏扬听着她在一边叽叽喳喳地说话,嘴角不知不觉上扬起来。
薄晋洲拿出手机想给陈锦言拨个电话,这才看到他之前就给自己发过来一条信息。皱了皱眉,正准备回拨过去,手机就震了起来。
“别让他们来了。”他口气淡淡的,手里的打火机开开关关,蓝色的光明明灭灭。
那边的人顿了顿,“知予到了吗?”听到肯定的回话,开口解释:“我拦过他们,可他们打着‘探望同事喜得麟儿’的旗号,我挡不住啊。说到底,还是你小子造孽太深,这事儿是燕飞张罗的,想拦,你自己打电话给她吧。”
薄晋洲头疼地捏了捏额角,没好气地挂了电话,一抬头,苏扬和程知予站在原地,远远地望着他。
他紧走几步,接过苏扬手里的花,顺势扶上她的肩,“怎么了?”
苏扬身体僵了僵,当着程知予的面,倒也没让薄晋洲难堪。
“锦言说他跟你打过招呼了,一会儿燕律师要过来探望苏扬。”程知予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随口说了出来。
苏扬望着薄晋洲,风轻云淡地说:“她是来看你吧,要不你先去病房待着,我跟知予去把孩子抱出来。”
“别想太多,我陪你们一起过去。”薄晋洲松开最上面的衬衣领扣,“慢点走,虽然医生说要活动,可还是要注意一点。”
程知予在边上垂眸笑了笑,苏扬没吭声,拉起程知予的手。
新生儿监护室门口围了好几对夫妻,从肢体动作就能看出他们的恩爱程度。苏扬自嘲般地敛了脸上冷淡的神色,侧过头冲程知予一笑,“你瞧,最边上的这个就是我家小薄荷。”
“薄荷?”程知予眸子弯弯的,蹲下身手指点在玻璃上,“小薄荷,好特别的名字。”
她们说话的功夫,薄晋洲已经打点好了医生护士,把小薄荷抱出来,目光落在苏扬脸上,神情是珍之又珍的怜惜。
苏扬恍若不觉,抬手想把小薄荷接过来,被薄晋洲轻轻一闪。他面上带着笑意,“伤口还是要小心一点,要是想抱,一会儿去病房在床上抱。”
想必是因为他知道苏扬不可能当着外人的面太给他难堪,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情难自禁。他冲着程知予勾唇一笑,一只手托着婴儿,另一只手绕过苏扬的肩头,将她整个人拢在自己怀中。
程知予一见到小婴儿,刹那间所有属于职业女性的特质都不见了,捏捏她的小手,捏捏她的小脚,不住地感叹之余,怅然若失地盯着小薄荷粉嫩嫩的小脸说:“当年小星也是这么白嫩嫩的,现在都快黑成煤球了。
苏扬脸上也带着笑,程知予的话响在耳边,她接了一句:“男孩子终究还是调皮一些,爱到处跑。不过小麦色也很好看啊,健康。”
所有人都沉浸在能摸到小宝宝的喜悦中,一时之间,气氛异常的好。
“薄先生,您这妻子女儿在怀的,可真是尽享齐人之福呀。”小护士推开玻璃门,打趣一番,换上鞋子,准备逗逗小薄荷。
苏扬手指微微动了动,及时地从稍纵即逝的温情中抽离出来,“放开我。”她面无表情的一句话让薄晋洲环着她的胳膊僵了僵。
程知予反应过来,“怕是挨得这么近伤口会疼。”
她话是对薄晋洲说的,目光却一直放在一脸愕然的小护士身上。小护士识趣地捏了捏小薄荷的手,“谁说不是呢,二次缝合,小薄荷以后一定要做最贴心的小棉袄呀。一会儿要是有事的话来护士站找我。”说着,她冲几个人扬了扬手。
薄晋洲这边已经松开了环着苏扬的手,他不言不语地走在前面,阳光透过玻璃洒到走廊里,三个人各自心怀鬼胎,只有咿咿呀呀的小婴儿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瞪着大眼睛眼花缭乱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
还没走到病房门口,程知予就接到了燕飞的电话。她喊了一声“燕律师”,抬头瞄了一眼,见苏扬仍是神色如常,“嗯嗯啊啊”了几句跟苏扬说:“我去医院门口接一下燕律师?”刚才收到了陈锦言的短信,她这才知道燕飞和薄晋洲曾经有点什么,怪不得之前提起她来的时候薄晋洲表现得那么不自然。
她的话音中带着商量的语气,苏扬蓦地笑了,“去吧,你还怕我生气啊。”
程知予拉着她的手,垂眸微微叹了口气,“我觉得,凡事稍稍退一步,转机也不是光等就能等来的。”
苏扬明白她的意思,“去吧去吧,我站的时间太长了,得赶紧回去躺下。”眼看着程知予越跑越远,她脸上的笑终于挂不住了。
薄晋洲听到了她们的对话,往回走了几步,扶住苏扬一直扶着的架子。她的目光扫过他怀里的小薄荷,冷冰冰的面孔上闪过一丝柔情。
“苏扬,其实我们的关系哪里有那么差。”薄晋洲轻声说,配合着苏扬的步速,他也步履缓缓。
“那只是你一厢情愿的以为。”苏扬抬手抚了抚疼痛不已的腹部,“我们之间的关系,一直都是你说了算。这次突然换了位置,你还不习惯吧。”
她口气淡淡的,可仍然难掩话语里的讥讽之意。
“我以为最起码之前的日子里你是幸福的。”
苏扬听得出他话里带着的惆怅,可他当年若是对她稍微带一点怜惜,又怎么会逼得自己离开霖海?“我之前看过一段话,说每个男人都是骗子。小骗子骗女人一阵子,大骗子骗女人一辈子。我还一直以为以你的修为能算得上是大骗子呢,没想到,也不过如此。但凡能一辈子都被蒙在鼓里,即便是假象,也是幸福了一辈子不是吗?”
言下之意,即便之前的日子再好,那也统统都是假象。
顿了顿,苏扬蓦地笑了,“薄晋洲,你看我多可悲,竟然在想,要是一辈子都不知道真相就好了。”
她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在他的心上,薄晋洲垂眸看了眼怀里的小薄荷,“孩子是无辜的,既然你生下了她,就要对她负责。这样的话,我已经听得够多了,你大可以觉得自己可怜可悲,即便你这辈子都走不出来,也有我陪着你煎熬。可是在孩子面前,我希望你能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他面上带着如水的笑意,小薄荷笑了,咿咿呀呀地伸出手触到他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