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求你,可怜可怜我吧!”杨茂森呢呢喃喃、含混不清。他跪在芳草面前,把脸埋在芳草双膝上。不会儿,他仰起头,望着芳草的脸,嗫嗫嚅嚅的说:“求你了!”
芳草望见杨茂森眸子里有晶莹的泪在闪烁。她明白,他是在求她留下。那一刻,芳草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什么滋味充塞了她的心。此情此景,多像西方的某位王子,在向美丽多情的公主求婚!只是,王子和杨茂森说的话,有截然不同的韵味!恍惚间,芳草的魂灵倒有点希望杨茂森像童话故事中王子那样温存地向她表达爱慕:“亲爱的,我爱你!求你嫁给我,嫁给我吧!”然后,轻轻而深情地吻一下她的手。
芳草像在做梦,却又非常清醒,回味回味杨茂森刚刚说过的话,觉得他说的话,和王子的话,也没什么不同,有什么不同?他们的意思不都一样么?只是,杨茂森的话苦涩了些。他的话语里,有太多的无奈和渴求。鼻子一酸,芳草双眼湿润了。眼前这条汉子,这一跪,不是表答了他的真诚吗?也体现了他忠厚朴实的情感!这一跪,说明他喜欢自己,怕失去自己,一切解释,都在无言中表露无疑。他这一跪,不是诠释了一切么!几天来,芳草一直没好意思仔细打量脚下这个年轻人。低头细看,只见杨茂森有一张稍瘦的脸颊,高高的额头,不算黑的眉毛下长一双大而深的眼睛。齐而白的牙齿,大大的嘴,厚厚的唇。双唇有些许向外鼓,整体面目,看上去不丑,也不英俊。他一双大耳,有轮。嘴虽大,也有唇。但他眼大,却无神。单看他的一双眼睛,总给人一种困惑而迷茫之感。
眼前这个年轻人,他实实在在勾起了芳草对他的同情和怜悯,他像一个可怜巴巴的孩子,正在跪地向一个“母亲”乞食,他让她无法忍心拒绝!她怎能拒绝一个“孩子”的乞求?那一刻,芳草骨子里母性的东西,像岩浆一样,汩汩而出。她的心,太软!难道,他五尺男儿汉,就不该娶上媳妇?他是否和我一样,也有自己的苦衷和不幸?芳草的思想复杂极了。她似梦似醒,正在低头望着杨茂森想自己的心事。恰在此时,呼啦一下,从外面进来一群人。杨茂森赶紧起身,背靠墙角的大缸,站在了一边。
“你大姐若忙就先回去,让芳草在这儿多住几天。”杨茂森的爷爷说:“来一趟不容易。”
“就是就是,让他俩好好聊聊,”杨茂森的父亲杨建仓说:“年轻人在一起好好聊聊,一聊就熟悉了。”
“我们这里是半山区,可好了。”那个叫老姑的人快言快语,“明天让森子带芳草去山里走走,看看山里的柿子树、核桃树什么的。”
“就这样吧,芳草留下,你先回去,你看怎样?”媒人老李适时地冲着芳彤说道。屋里,顿时一片沉寂,大家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了芳彤。而芳彤,把目光投向了芳草。
芳草低头不语。
“也好,那我就先回去,让我妹妹留下。”
“不,我也回去!”芳草突然抬起头,情急之下,她大喊。直觉使她不自然地瞟了一眼站在角落里的杨茂森。杨茂森正可怜兮兮用期待、恳求的目光望着芳草,芳草把头低下了。她唯唯诺诺、腼腆优柔地坐在那儿不作声了。她,注定与他一生相携。他,注定使她一生困惑。
不知人在留,还是天在留?正当大伙七嘴八舌挽留芳草住下的时候,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芳彤也没走成。她虽然不愿盖杨茂森家的被子,可还是住了下来。她多住的这一天,鬼使神差般使芳草和自己并不了解,甚至,还未说上几句话的人订了亲,交换了订情物。
芳草和方彤无思想准备和物质准备,而杨茂森的家人对此事急于求成,使她们措手不及。杨茂森的家人和老李办事老练,他们都是神奇的猎手,无用费力,便打下了一只雏莺。
“没带信物不要紧,把你身上用的手绢,送给森子就行了。森子用你用过的手绢,不是更有寓意么?”老李在一旁笑嘻嘻、半哄半劝、半调侃。
芳彤在一旁也打趣儿道:“是,杨茂森用你曾经用过的手绢,多有意思啊!”
不知是抵触芳彤的话,还是难为情,芳草斜视芳彤一眼,嘴唇动了动,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人生大事,非同儿戏。芳彤本不该一起凑趣儿,而她偏偏凑了趣儿。真是一个没有头脑的女人。经过芳彤和老李的一番催促,芳草犹犹豫豫把自己的手绢掏出来,递给了杨茂森。杨茂森则痛痛快快、高高兴兴的将一个黑皮本递给了芳草。芳草不经意间信手一翻,只见黑皮本扉页用红笔写着一行红字:
“亲爱的芳草妹妹留念,我喜欢你!”
落款:杨茂森。还盖了手章,很正式很认真。看得出,杨茂森是有备而来。他的字,很清秀、很优美。那秀美的字体,一映入芳草的眼帘,芳草的眼睛亮了起来,心里,热了许多。她羞涩地把本子合上,脸颊现出一丝愉快,心中,升起一缕轻松。瞥视一眼杨茂森,她使劲吐出一口郁结在胸中的闷气,胸口似乎舒服了些。然而,第二次见到杨茂森,他早已把芳草给他的“信物”丢得无影无踪。杨茂森哪里会在意信物?那玩意儿在他心里是非常模糊的概念。他只想要一个女人、一个老婆。倒是多情的芳草,把杨茂森的黑皮本一直保留了几十年。
第三天,雨停了。芳彤完成了来京的使命,她回天津了。留下芳草一个人,在杨茂森家住了下来。
那场秋雨,对农家的冬小麦,实在是贵如油的喜雨,如同饥渴的人,喜得甘露。“这雨,是芳草带来的,是吉祥雨!”杨茂森的奶奶坐在炕上笑着说。她把“吉祥雨”3个字说得很重,很有感慨似的。
“是啊是啊,这么多日子,都没下雨,芳草一来,就下雨了。是芳草带来的,绝对是芳草带来的。”杨建仓在一旁附和道。他搭在炕沿的双腿不停地抖动,说话时,手臂也在空中挥舞。
原来那个马青山的父亲在芳草面前讲话,亦如此兴奋,而且,还总顺口“鸡巴、鸡巴的”挂在嘴上。芳草心想如今杨茂森的父亲,亦如此喜笑颜开、手舞足蹈,他们兴奋的表情类似一辙。只是,杨建仓有别于马青山的父亲,他讲话,不带脏话。莫非,所有的父亲见儿子订了媳妇,都如此兴高采烈,得意忘形?眼前的准父亲,芳草对他,确有好感。他热情、爽朗、健谈。很快,能使人缩短距离感。芳草自幼丧父,母亲脾气暴躁。她是一棵被家庭冷落的小草。在心灵深处,她太希望自己拥有一个父亲了。有忧愁烦恼,能向父亲倾诉;有喜悦幸福,能与父亲同享;甚至有了痛苦,能伏在父亲身上,大哭一场。
我终于有父亲了!芳草内心狂喜!她年轻,并未真正弄通弄懂亲生父亲,那是骨肉亲情,是世界上最圣洁的感情,任何男性,都无法替代。这个道理,不惑之年,芳草才搞明白。芳草对眼前的大家庭,充满了好奇,充满了兴奋和憧憬。爷爷,奶奶,爸爸,弟弟,妹妹,7个姑姑。这些,都是自己从未有过的。这样的大家庭,一定很团结,很和睦。否则,怎能四世同堂?芳草心想。她哪儿晓得,四世同堂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没有房子!自己渴望的,不就是这种和谐、幸福么?穷,苦,算得了什么?穷则思变,我可以用自己勤劳的双手,用自己的智慧改变贫穷。她暗暗下决心,用信念使劲鼓励自己。
芳草在杨茂森家住了两天,全家老少,无不笑脸相迎。他们忙忙碌碌,像招待贵宾一样,着实让涉世未深的芳草倍受感动。从小到大,她何曾像受宠的公主一样受到过如此的礼遇?芳草沦陷了,她的心,彻底沦陷了!因为,她是性情中人。全家人的盛情,自己一定用一生来回报,芳草暗暗发誓。年轻,糊涂!年轻,思想简单爱冲动!他们为什么对她热情?为什么对她好?她却没有仔细想。
两天一晃就过去了。分别的前一天晚上,杨茂森把芳草领到一个僻静处,那儿是个不错的所在。树影婆娑,夜色分外幽静,似有几分诗意,几分朦胧。杨茂森与芳草并肩漫步在田间小道上,彼此的距离,与前两天相比,似乎靠近了些。但,谁也不好首先开口讲话,他们默默的向前行走。芳草有些不耐烦,心想:人的一张嘴,除了吃饭,不就是说话么?光能吃饭,不会说话的人,那是哑巴。光会说话,不能吃饭的人,一定是患了食道癌。此人,两者都不是,他,为何如此喜欢沉默?转而,她又自我安慰:看样子,这个男人,一定是个老实厚道的庄稼人,一定比我的哥哥强。以后,只要我不像嫂子文珊一样总挨打,就行。他若是个能说会道、油嘴滑舌的人,我倒觉得不可靠了!芳草耐不住寂寞,首先开口道:“昨晚咱们在临村看的《平原游击队》,你以前看过么?”
“这个电影,我都看过好多遍了。”
“是么?我也看过好几遍了,这是抗日战争最经典的影片之一,看多少遍我都爱看。里边那个小男孩挺可惜的,那么小,就被鬼子给杀了!”
“以后,咱们也会生一个那样的孩子的。”杨茂森见缝插针,他的声音不大不小,不卑不亢。
芳草是无意识的无话找话,随便闲聊。不想,杨茂森却说出这么一句。芳草又窘又羞,低头未语,她不敢继续聊下去。他们无声无息地坐在一个土岗上,彼此距离,约一尺远。芳草心里直想笑,八字还没一撇,怎么能说孩子、孩子的?
按说,女人一到20岁,就要面对和思考未来和关于孩子的问题。因为女人一结婚,抚育孩子便是女人一生的责任。这,是个不该回避的话题。可在封闭的年代,杨茂森说出这样不着边际的话,无论如何芳草都不愿接他的话茬继续往下说,她甚至怀疑杨茂森的大脑出了问题。怎么能说孩子、孩子的?多寒碜!
“你多大开始干农活的?”芳草打破沉寂。
“虚岁17,周岁15,我生日小。可按虚岁说,我17岁开始干农活也不算小了。”
“是,你比我大了一点,我虚岁14,周岁13岁就参加农业劳动了。”
“你为什么那么小,就开始干农活?”
芳草没立刻回答,鼻子一酸,眼里顿时噙满了泪水。她不愿说出自己辍学的缘由,心中涌动一股难以言状的窘苦和痛楚。
沉默,好一阵沉默。她站起来,杨茂森也站立起来,他们默默的行走。丝丝凉风拂面而来,芳草用手轻轻理了理前额的刘海儿,擦了擦眼里的泪花,顺势向杨茂森投去一瞥。见杨茂森默默前行,平静如初,眸子望向前方的苍穹,银亮的月光洒在他身上,给他增添了一股男性的神秘。夜,静极了。甚至,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他们悠闲、无目的的向前行走,月光把他们的身影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一会儿,再拉长。与异性走在皎洁的月色下,胸中再惆怅,心情,也是畅快的。
“你初中毕业,还是高中毕业?”
“我上到初二就不上了,有的同学搞‘串联’去了,我就干农活了。”杨茂森朝芳草的脸上望了一眼,又微微低下头望着自己的影子,他有些含糊其词。
“你为什么没去搞串联?”
“我不能去。”杨茂森呢呢喃喃,似乎有难言之隐。
“你为什么不能去?
杨茂森无语。
你比我的文化高,你要慎重考虑我们的事!”
“那有什么关系?我也没比你多上几年学。况且,我听你说话也不像没有文化的人。再说,我们是农民,也用不上文化,我爸爸过去……”杨茂森突然把话止住。
“你怎么不说了?你的话,好像没说完!”
“我爸爸过去还当过教员呢,不也一样干农活么!”
“为什么?不会吧?”
“你们那里,都吃什么?”杨茂森话锋一转,答非所问道。
“我们那边不如你们这儿吃的好,你们这边细粮多,油多,吃馒头米饭,吃油炸食品。我们那边,主要种大豆、玉米、高粱、谷子,都是粗粮,小麦很少,而且没有油。但,穿的比你们这儿强,我们东北人非常注重穿着。”
“是么?”
“是的”
他们默默的,谁也不作声。芳草根本不知道杨茂森家的伙食是假象。为了娶个媳妇,在伙食上,杨茂森家是用了全部力气的。
“你哥哥是什么学毕业?”芳草打破沉寂。
“我哥他高中没毕业,赶上‘文革’他就干农活了。68年,他就结婚了。”
“结婚时他多大?”
“大概21岁。反正,他那时不大,比我现在小好几岁呢!”
“那你今年多大了?属什么的?”
“我属兔,25岁。我哥比我大5岁。
“这么说,你哥哥今年才30岁,我看你嫂子怎么像40多岁的人啊?”
“哪儿呀,我嫂子才28岁。她那身打扮,你可能没看出来。”
“她才28岁?这么年轻啊。你们这儿怎么都爱穿黑棉衣?都分不出年龄来。你嫂子28岁就有3个孩子了?我真不敢相信。”
“我们这儿做棉衣都买大五福白布,再用颜料染成黑色的,不分男女老少,都穿黑色衣服。那么,你们那里不这样么?”
“为什么不直接买黑色的,还用白布染,多麻烦?我们那边可不这样。这辈子打死我,我也不穿黑色的,我喜欢鲜艳的色彩,不喜欢像老太婆似的穿黑色衣服。”
“我们这儿的人,没有穿太鲜艳的衣服,都穿得很朴素。如果谁穿得特殊,人家都笑话。”
“如果衣服价格相等,只是色彩艳丽一些,就不朴素了么?”芳草望着道旁晃动的树梢,想了想,说:“你们这里和我们那儿不一样,我们那儿大姑娘们在一起竟比谁穿得好!”
杨茂森不语。
“我不明白,农村人为什么和城里人不一样?城里人可以穿皮鞋带手表,穿鲜艳漂亮的衣服。30几岁可以打扮得像20多岁的人。而农村人20多岁,倒打扮得像30几岁的。40多岁,反而打扮得像60岁的人,这正常么?我就是羡慕城里人的生活!”芳草把“就是”说得很重。
又是无边的沉默,杨茂森或许看出芳草与一般的农村女人不同,又不好说什么,他默默的不作声,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
芳草也在想:身边这个男人,肯定是个老实厚道的庄稼人!她想起老辈人常说的一句话——找个男人,只要老实巴交,会过日子就行。
对,只要他对我好,会过日子就行!
他们漫无目的的慢慢行走,来到一个坡沟边,四处静悄悄。杨茂森望了望芳草,小声道:“咱们在这儿坐会儿吧?”
“坐哪儿啊?”
杨茂森迅速把鞋脱下,放在草地上,说:“你也坐鞋上。”芳草学着杨茂森的样子,和他并肩坐在自己的鞋上。又是一阵无声的沉默,芳草心里,有种热乎乎不自在的感觉。
“你爸和你妈多大岁数了?”她怕冷场更加不自在,问道。
“我爸48岁,我妈47岁。我爷爷65岁,我奶奶66岁。”
“哦,是么?其实,你父母和你爷爷、奶奶的年纪并不大,只是看上去,他们比实际年龄大很多!”
杨茂森没说话,他们又开始沉默。似乎,也没什么好说的、好问的了。几天来,他们从未并肩而坐过,坐在一起,彼此都很紧张。也不知说些什么好,更不知怎样做能驱赶紧张的情绪,使心情松弛,精神放松。道旁的杨树哗啦啦地响起,一阵风吹来。11月初的天气,夜风凉丝丝的,芳草打了个寒噤,身子抖动一下,感觉有些冷,也有些局促,便穿上鞋子,站立起来,“咱们该回去了,天不早了,明天我还得早起赶火车呢。”
杨茂森没说话,也没动。他犹豫片刻,伸出一只手,用力一拉,突然将芳草拽到他腿上坐了下来。
芳草没有心理准备,感到很害羞,立刻站起。而她心里被杨茂森这一拽,有些热辣辣的。在此之前,他们连手还没有碰过,突然坐到对方腿上,又窘、又羞、又怕,还有一丝莫名的激动和渴盼,芳草的心,扑腾腾乱跳。短短几天的相处,他们虽未说上几句话,却也增加了彼此间的一缕情愫。或许,异性相吸,原本就能产生一种微妙的感觉!
杨茂森的举动,出乎芳草的意料。却也证明了他的另一种语言和他热切的心情。使青春妙龄的芳草的心海,泛起阵阵涟漪。她羞红了脸颊,站在原地没动,也没说话。她在等他一同回去,还是在等别的什么?那一刻,芳草自己,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