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日是吉期,成了花烛罢。”北氏道:“有理。”随即分付内外家人,不许扬声,恐柳老爷得知不便。到期,内边送出一套内外新衣,金花彩缎,南斌穿着插带了。鼓乐喧天,迎到内堂。
拜了花烛,引人洞房。南斌抬头看那三位小姐的美貌,像康山梦中十宫主、十一宫主、十二宫主。少顷,房中排下酒筵,与三位小姐对坐而饮。南斌想道:“我前番在梦中受用,认以为真。今番又在白日中受用,焉知不是梦也。只见三位小姐,一味娇羞,多少尊重,不比梦中成亲,有一番戏谑。南斌一面饮酒,一面想道:“我前番考童生三首梅花诗,不能入泮,几乎气死。不料抄在此处,竟抄中了三位小姐。这般受用,虽中状元,亦不及也。”想到此处,不觉失笑。三位小姐见新郎一笑,也觉莞尔。当夜酒完,已是明月穿窗时候。三位小姐,先入卧房。计议道:“诗才固妙,但不知对才如何?我们各出一对联,再考他一考。若对得好,是状元同游上苑。若对得不好,做秀才独坐寒窗,明宵再试。”随即大小姐取花笺一张,写道:
纱窗外一轮华月纱窗内一枝花烛两光映彩是丝通不是私通
写完,入在小花封内,上书第一场,叫使女分付了,送与姑爷道:“三位小姐考姑爷三场,若做得好,请状元同游上苑。”
南斌笑道:“若做不好呢?”“小姐说请秀才独坐寒窗。”南斌取出花笺看时,原来是对联。丫鬟送过笔砚,南斌对道:
绣衾下三位佳人绣衾上一名才子四美联芳由功道实由公道
南斌对了,也投入花封送进。小姐看了,笑道:“第一场中式了。”二小姐也取花笺一张,写道:
月宫楼九个姮娥望折桂之夫羞被仙姬占去
写完了,入在小花封,上书第二场,叫使女递送姑爷。南斌取出看了,对道:
桃源洞三位麻姑遇采药之士欢迎君子进来。
对了,也仍入花封送进,小姐看了道:“第二场也中式了。”
三小姐也取花笺一张,写道:
原来是三教九流如今妄入三台宫高低差九万里写完,也入花封,上书第三场,叫丫头送出。南斌看了,笑忖道:“他轻薄我,我也调戏一场。对道:
曾去习八门六花少刻排开八卦阵进退战六千交。
对完,仍入花封送进,小姐看了,笑道:“虽然太谑,却也中式了。”随即叫丫鬟请状元游苑。南斌踱到床前,笑道:“若不是状元善对,秀才独坐寒窗,小姐孤眠绣帐,两相耽误了。”
就替小姐除花朵,解钮扣,脱衣裙,床上风流。不过如康山梦中光景,不必再题。
到满月之期,正值东阶生日。柳之营备了厚仪,特来拜贺,意在求亲。到临清,闻知东小姐俱送与医生为妾,又气又笑。
气的是求亲不允,笑得是嫁与医生做小星。想道:“如今正要去羞他一场。”之营到时,东阶殷勤接待,意思要使他岳婿父女相逢。少顷酒筵已备,逊坐入席。酒过数巡,之营开口道:
“小弟路中闻得一桩新奇笑语,真个可笑。”东阶道:“请教。”
之营道:“有一个官家公子,夜间要月饼吃。一时没有,哭个不住。此时月上东方,其父母指月道:“这是月饼,你可去拜求,他若掉下来,有得吃了。’那公子去拜求了多时,不见掉下来,只得罢了。两日之后,天上有星无月,那公子指着东方道:这月饼不知掉下那个吃了,俱变做小星。”说完,掀髯大笑。东阶想道:这分明讥我三女也。随口儿答道:“近日有新编的倒还魂,年兄可见么?”之营道:“不曾见。”东阶道:
“小弟说来。牡丹亭是柳梦梅引了杜丽娘的梦魂,到太湖石边交垢了。杜丽娘醒来,相思死了,后来还魂,做了夫妇。只有旧本,人人所晓。如今新编的不同,柳梦梅改了梅梦柳,杜丽娘改了柳丽娘,二人竟不做梦,清天白日,柳丽娘竟随了梅梦柳而去,做了夫妇。”说完,也掀髯大笑。之营想道:“这分明诮我天津失女。”心中不悦,即立起身来,叫打轿。东阶也立起来笑道:“方才聆年兄之笑话,小弟打不得轿。如今年兄聆小弟之笑话,便以打轿散场。岂是年家兄弟之情。况且新编的倒还魂,尚有后文。那柳丽娘的父母,十分挂念,无处寻求,不料在东翰林家中相逢。”之营听到此处,便将身坐下问道:
“年兄,这话怎说?”东阶也不回言,便大叫一声:“丫鬟们,请柳小姐与姑爷出来。”只见宫梅浓妆艳丽,环佩叮当。南斌方才用酒,面带桃红,气概昂昂。一同出到大厅立着。东阶指道:“这是令爱,令坦。”众丫鬟铺下红毡,夫妇二人,纳头便拜。之营也不知是真是假,是醒是梦,胡乱回了几揖。宫梅与南斌,又缓步进内。之营坐下,说道:“小女如今丰肥华丽,觉得一时难认了。想当初在病中,昏迷相失,原非私奔,这也不必怪他。但不知何由在年兄府上?”东阶遂将南斌康山哭梅做梦,寻宫主到天津哭叫,那宫主之魂,附了令爱之形而来。
说到此处,之营道:“那时小弟在船中,也听见哭叫宫主之声。道他是个癫狂,所以不睬。”东阶又一一说来,说到女病,张榜招医,医愈考诗,招赘之事,细细说完。之营道:“这等说起来,令婿即是小婿了。”东阶道:“正是。”随即将考过的梅花诗,俱送与之营看了,说道:“此诗俱是当面命题,令坦一笔挥成,小女爱其天才,所以甘为小星。事非草草者也。”
随即叫家人,请姑爷来陪酒。南斌出来,坐在东阶席旁。之营一面看诗,见诗才高爽清新,一面看貌,见容貌魁梧英俊。想到自家公子,黑丑顽愚,不胜惭愧。赞叹了一番,递过了诗,对东阶道:“荆妻痛念小女,几乎丧命。明日断要接小女同回了。”南斌道:“岳父在上,小婿有一语禀明。如今形虽是令爱,魂还是宫主的,恐不肯相随。”之营道:“这等说起来,终身无还家之日了。”南斌道:“宫主每常有言,缘尽仍返康山,少不得送还柳小姐之魂。”东阶道:“明日贤婿谐往,小姐自然肯去。”当晚月斜人散。
次日,之营亲来说宴接女,南斌只得同宫梅上轿而去,一路无辞。到了柳府门前,下轿入门。之营先到房中,对李氏道:
“女儿回来了。”李氏道:“莫非见鬼。”之营道:“同女婿在外边。”李氏忙出看时,果然是女儿,连连叫道:“我的肉儿,我的肉儿。”宫梅虽然下拜,竟不相认。李氏扯宫梅到房,说些旧话。宫梅不懂,但默默而已。当日整酒,款待女婿。夜复同床,夫妇欢合了一场。宫主对南斌道:“妾蒙郎君爱之如珍,故多方以报之。今天缘已满,仍返康山去矣。少刻柳小姐陪郎君。”说完,二人洒泣睡去。一时宫梅醒来,摸着南斌,惊道:
“阿哟,你是何人?敢睡在此间。”南斌道:“我是你丈夫。”
小姐道:“我病卧在床,几时成姻?是我丈夫?”南斌即将天津相遇,与救瘟做生意,得众妾之事,细说一遍。宫梅只是不信。南斌求云雨,宫梅起来穿衣,坐到天明,去见爹娘,问其详细。柳之营道:“汝病时,被梅魂摄去,与南生为夫妇久矣。
幸南生是才人侠士,也不屈辱了你。我今日再备花烛,与你成姻。”二人重新拜堂合卺。正是:
新人今日绾新丝,旧物相交胜旧时。
本是柳来梅接体,依然梅去柳生枝。
颠倒因缘千古幻,翻空富贵一场奇。
人生不信浑如梦,且看新文梅柳辞。
南斌与宫梅在柳府欢乐,不觉满月矣。东小姐差家人来接南斌,有书投进。折开看时,上写道:
郎君别桂宫而入柳院,已逾月矣。岂柳丝长将郎君久系耶?何不仍携佳柳重入桂宫,毋使一般明月两地萧声。妾等十一娥,扬乐以待。
南斌看了,即去告知柳之营夫妇,要小姐仍到东家。之营夫妇虽然不舍,出嫁从夫,只得送女儿出门。又到月宫楼住下。
南斌与十二位美人,欢乐了一载。忽然挂念家乡,只带十二个美人同归。东小姐去告别父母,北氏不舍。东阶道:“女子出嫁,谓之于归。如今是南家人了,去罢。”
南斌择日雇船,一齐起程。到济宁地方,替岑高超度一场,发了棺木而行。依路到绍兴地方,又赠岑氏百两,以为殓葬之费。然后到自己家中,拜见父母。南惊问:“何处来的许多美人?”南斌粗粗说了一遍。南甚以为奇,颖氏十分欢喜。
在家住了数日,南斌以为不便,仍到南庄居住。只见梅柳依然无恙,但不如昔年之盛了。住不数日,即将生平梦中的奇荣,与历过的奇遇,集成一卷,随即去拜诸材、诸绶,将此一卷付与诸材,求其作传,以垂不朽。
一日,南斌与妾辈饮酒大酣,长叹一声道:“我昔在康山,一梦之间,享了一生之荣乐,人间所未有也。今虽勉强欢娱,不及梦中多矣。可见做梦即是为人,为人不如做梦。因而拍手长歌,歌云:
庭前芳草兮年年绿。槛外溪涛兮日日流。麟阁功勋兮葬垄丘。妆台红粉兮成骷髅。多少高楼兮楼上愁。
多少雕栏兮栏上忧。南来北去兮道路何求。东升西没兮日月难留。
歌完,仰见明月当空,出外步于河边。见渔船一只,横在渡头。
遂乘船划至波心看月。此处正是当初七月二十三漂尸积骸之处,但见天上忽起一片黑云,波涛回舟飞舞。南斌化为龙身,入水而去。岸上人望者,个个惊讶,纷纷谣讲。有人道:“这人是南广行阴德,拜求来的,原非凡胎。如今还了原身去了。”
有一个秀才道:“此人七岁成文,吟诗作对。十二岁时,与我同上道,我彼时抄了千家诗四句,倒进了学,他一篇妙文,三首妙诗,不得入泮,害了癫狂。后来随了诸举人进京,不知何处去,拿了万数金银回来。”又有一个邻人道:“你还不见有十二个绝色美人,日夜欢娱,我到墙边张看,真个要爱杀人的。”
又有邻人道:“他如今入水去了,这些美人,少不得要嫁,大家打点银子去讨他。”正在哗言之际,众美人着管家到涯边去寻。邻人都说道:“化龙入水去了。”管家报知美人,那众美俱号哭挂孝。次朝,报知家中。南□叹惜,颖氏恸哭,俱不在话下。
一日夜间,众美人一齐做梦,梦见南斌来说:“我明晓月下有一只楼船,来接你们。你们可到海塘外等候,不可失信。”
次夜,十二个美人,各各妆拾些珠玉宝玩,要管家送到塘外。
坐等片时,果然有一只大船,随潮而来,近岸停泊。有青衣两美人,迎笑道:“一一登船。”迅速而去,不知所终。南□与颖氏,自前南斌进京之后,又生一子承家。梅魂一事,都说完了。又有《如梦令》词一首为证:
梦到乐时胜醒,醒到昼期是梦。梦醒一般日,日月古今迭迭。幻哄,幻哄,都是梦中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