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伙好汉酒足饭饱,入了拜会,正准备离开曾家,忽听王家小子带人杀奔而来,杨秀清喊一声:“家伙!”
众人都拿起扁担,冲了出去,准备迎敌。
可是王家人似乎不是来打架的。王伯元几兄弟都低着脑袋,两手空空而来。
那顶竹质轿子停在院子门前,从上面走下来一个人,他年约五十,保养极好,脸上总是带着似有若无的笑容。他下得轿来竟对一群穷烧炭工客气一番:“乡亲们,我王某教子无方,给各位添了麻烦,为此我特意带着王伯元几兄弟给各位来赔礼道歉了。”
曾开俊认得这位就是王季元的父亲王作新。听了他的这番话,曾开俊提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曾开俊长舒了一口气:“王老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就足够了,还给我们赔什么礼?道什么歉?”
“我王家历来重视学问,知书达礼,从小就教导王季元他们非礼莫为。可令人痛心的是他们几兄弟竟一时糊涂,干下不仁不义之事。我要严格管教他们,好让乡亲们安居乐业。”
王作新说完又上了竹轿,带领一行人回他的石狗村而来。
王伯元跟在轿子旁边,右手吊着一根绷带,很不服气:“叔叔,他们把我打成这样,你倒向他们赔礼道歉。”
王作新教训他:“你懂什么?水能载舟也能覆舟,穷鬼们急了是会造反的。现在各地农民暴动还少么?为保一方平安,你们必须要检点一些。”
王作新说的不假,几年前,湖南武冈县农民曾如炷,率众造反,攻打州府,杀死知州;近来全国更是暴动迭起。远在台湾,洪协率农友竖旗反清;再有湖南耒阳县农民,在杨大鹏指挥下,围攻县城;近有桂平新圩镇农民揭竿而起;至于南方天地会,北方捻党,也从未停止过反清活动。
此时,洪秀全已经回到了花县官禄布,父母相继去世,他守孝在家。在村塾教书之余,进一步充实拜会理论。
洪秀全十分清楚各地农民暴动情况,他醒悟到拜上帝会过去空喊平等,苍白无力,唤起不了民众,远落在武装斗争形势之后,真所谓“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洪秀全痛定思痛,决心通过拜上帝会教义,给民众指出武装斗争的奋斗目标。
他反复研究了《劝世良言》,在此基础上,于一八四五年写出了《原道救世歌》和《原道醒世训》。次年又写了《百正歌》《改邪归正》和重要论文《原道觉世训》,这些着作揭露了满清统治的黑暗;阐明了人人平等的主张,明确了武装夺取政权的思想。
洪秀全用两年时间完成了拜上帝会理论工作,恰好此时他收到一封邀请信,信自广州礼拜堂发来。
洪秀全好生奇怪,觉得教堂里并无相识,怎么会有人来信。他疑惑中拆信一看,只见上写:“闻得尊兄约在十年前,得到《劝世良言》随后便热心宣传基督教义。如足下惠然肯来,助弟等在此传教,则牧师及为弟极为欢迎。”
落名处留有广州礼拜堂朱富。
洪秀全看罢来信,十分高兴,向两个兄长道:“运去黄金减价,时来顽石生光,惭愧我一落魄书生,守孝在家,足不出户,何人从省城来信?原来是广州教堂来信邀我,想必是我久拜上帝,惊动教堂,也罢,小弟正要学些教规。礼仪,不妨应邀前去,以了心愿。”
大哥洪仁发道:“贤弟守孝期满,可出远门,只是独身在外需谨慎些,莫叫兄长担心。”
“不消说得,大哥放心是了。”
一八四七年三月中旬,洪秀全只身来到广州,随带请柬,按图索骥,很快找到教堂。
朱富比秀全年轻几岁,他一身黑袍大褂,完全是教徒打扮。一见面便手划十字,口念“阿门”,行动举止温文尔雅,循规蹈矩,可见是个正规教徒。
洪秀全横竖是应邀而来,言行大大方方,不卑不亢,随朱富住了些时。洪秀全受益非浅,读到了新旧《圣经》,宗教知识平添了几分。
光阴易逝,眨眼过去了四月。这一日,教堂洋牧师罗孝全终于招见了洪秀全。
四个月来,罗孝全暗中观察,见洪秀全五官端正,体形魁伟,举止雍容,有君子风,是以亲自招见,意欲接纳为正式信徒。
罗孝全金发碧眼,薄唇高鼻,傲傲然端坐椅上,和十年前相比,他已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并能咬文嚼字:“尔可知是谁邀尔前来,供尔吃住,助尔读经么?”
洪秀全不加思索:“皆是朱富之情。”
罗孝全将头摇得像货浪鼓:“噜。噜。噜,尔有所不知,朱富乃一清贫教徒,哪有这般能力?实不相瞒,吾见尔拜上帝久矣!名气渐渐大了,故让朱富邀尔前来。”
洪秀全若有所悟:“哦!”
“数月观察,吾对尔颇为满意。尔品德才学,体质外貌,皆为上乘,又有十年拜上帝之经历。尔如能在教堂内,接受洗礼,专意传教,岂不美哉!”
洪秀全只是想借上帝名义发动一场革命,与正统基督教义有着根本区别。他此次来无非是想学些礼仪戒律,日后好用在革命活动中去,所以不可能成为正规教徒。听了罗孝全所言,他淡然一笑,道:“谢牧师好意,秀全出身农家,亲眼见劳苦大众衣食无着,只求上帝大发慈悲,救吾民于水火之中。”
“吾不辞艰辛,万里迢迢,到此传教,正是要拯救尔等苦难。尔不助吾传教,又怎能救民于水火?”
“十年前,秀全得一《劝世良言》,茅塞顿开,不久创立拜上帝会。随后出游传教,所到之处信上帝者寥寥无几。细细想来也自可笑,百姓们缺衣少食,哪有心思听那些不切实际的高谈阔论。”
洪秀全直言不讳地阐明了自己的观点,同时介绍了他新近完成的几篇论文,表露出另一种上帝教义。
罗孝全越听越不是滋味,一双蓝眼睛瞪得圆圆,眉头紧皱,心中失望,不等洪秀全说完,他便气愤道:“尔之所言,实令吾莫名其妙,此种意见,皆因对《圣经》知识无多矣!”
各执己见,不欢而散,教堂非洪秀全久呆之地。
南国七月,气温燥热,洪秀全独自离了广州,徒步望西而行。过番禺,经广州,到达肇庆地区。烈日当头,汗流不止,洪秀全尽寻些树木成荫,凉风习习处赶路。
不几日,来到一个去处,名叫梅子讯。只见山路崎岖,树木茂盛,左右荒无人烟,煞是阴森可怕。
洪秀全久闯江湖,固然胆大,而此时毕竟孤身一人,心中不免发毛。他暗自鼓起勇气,看看腰间系着那把“斩妖剑”,胆量略壮了些。他左手按住剑鞘,右手握紧剑柄,昂首挺胸,穿林而行。
猛然间,一阵吆喝,树林里卷起一股旋风,十几个匪徒从左右蜂拥而来,当头挡住去路。洪秀全大吃一惊,从腰间拔出剑来,纵身一跃,跳上一个山坡,摆个姿式,准备搏斗。
十几个匪徒刚才还张牙舞爪,横眉鼓眼,故作凶狠,此时见洪秀全纵身一跃,上了高坡,看来对方身手不凡,匪徒们先自胆怯三分。
洪秀全居高临下,越发显得高大,他猛然想起张飞长板坡一吼,惊退曹追兵之计。于是他握剑在手,高叫一声道:“谁敢近前,剑下丧身。”
洪秀全教师出身,嗓音洪亮,这一声高叫,久久回旋在山林之中,不亚于当年张飞长板坡一吼。
匪徒们在气势上先已输了,可仗着人多又不愿放过这笔生意。为头一个削脸猴腮之徒,诳骗道:“好汉切勿动手,我们是查私的。速速将随带物品给我们搜看一遍,便放你赶路。”
洪秀全信以为真,放松了戒备。他把剑插入鞘内,语气轻松地说:“我一人独行,两袖清风,怎的走私?你们细查无妨。”
说话间,几个匪徒已围了上来。走得近了,突然出其不意将洪秀全那把“斩妖剑”连鞘夺去。
洪秀全情知有异,欲要反抗,双手又被另几个匪徒反绑住,眼睁睁看着自己可怜的一点行李,盘缠被匪徒们抢劫一空。
洪秀全气得破口大骂:“强盗,骗子!拦路抢劫,必无好报。”
匪徒们并没发火,那位削脸猴腮之徒,还带着几分歉意道:“好汉息怒,你看我十几个弟兄,个个形似饿鬼,几天没吃东西了。略自得过,谁干这杀人养命的勾当?今日活该你倒霉。我们在此守了多日,不曾发市,好不易碰上你,钱财虽少些,也可救燃眉之急。好汉休怪,我等道一声谢了。”
洪秀全听罢此言,细看那十几个匪徒个个骨瘦嶙嶙,面带菜色,心中不由一阵酸楚。他长叹一声,道:“也罢,衣物盘缠你们尽可拿去,只求留下长剑,我好作防身之用。”
“不可,看你偌大身躯,必然好气力,如若有剑在手,我弟兄十几个也怕敌你不住。好汉且留步,我们告辞了。”
说着匪徒们倒退几步,猛然转身消失在树林里。
洪秀全痴呆良久,盘缠尽失,何以为生?那“斩妖剑”乃他家立拜会纪念之物,被人劫去,实在痛心。幸喜洪秀全未受皮肉之苦。
那伙匪徒看来并非老手,观其言行,完全是由于生活所迫才铤而走险,因此只要了洪秀全钱财留下了他的性命。
洪秀全感到十分后怕,总觉得周围充满了杀气,再不敢孤身一人在林子里行走,望着村落毗连的西江而来。
离开了梅子汛,洪秀全只剩空空两手,变成了一个叫花子。饥饿难捱时,采几个野果填肚;疲倦困乏时,树下檐边打个盹。白天没饭吃,晚上无床睡,每日还要徒步行走几十里,身体愈来愈难以支持了。
洪秀全实在饿不过了,他摇摇晃晃走到西江边上的一户人家,只见一个中年汉子正在午餐,他乞求道:“行行好,给碗饭吃!我到广西访友,途中遭人抢劫,实在饿得走不动了。”
那汉子看了他一眼:“这世道好吃懒做,坑蒙拐骗到处都是,谁知你是人话还是鬼话?看你人高马大比我还壮,哪里找不到一口饭呢?去去去,别在我这里讨野食。”
洪秀全饭没讨着一口,倒遭到一阵抢白,心里十分难受,他只得喝了几口西江水充饥。
此时,前面几十米停有一只凉篷船,船老板大喊道:“客船开往广西梧州,要去广西请上船。”
洪秀全正要去广西,索性横下一条心,加快脚步,随着人流,上了客船。
江面凉风习习,岸边杨柳依依,有钱人赏心悦目,游兴盛浓,而洪秀全无精打采,脑袋低垂,坐在船边一声不吭,心中早已饿得发慌,靠岸后还要付一笔船钱,两手空空何以脱身?男子汉大丈夫落到这般穷困境地,也实在是可悲可叹!
穷愁潦倒之际,洪秀全隐隐掠过一丝凄凉之感,失望。懊恼。后悔之情也猛然而生。如此下去,可能会自生自灭,客死他乡了。
洪秀全感到自己比死了还难受,饥饿实在叫人难以忍受,浑身没有了一点气力,连坐着都感到支撑不住,他只好躺在船板上。
洪秀全粒米未进,只是喝水补充能量,整日躺在船板上闭上养神,他不愿再向人乞讨。也无法解脱自己的困境,只有静静躺下,听天由命了。
傍晚,船上开始供应晚餐,那阵阵饭香飘来,更叫人垂涎三尺。洪秀全美美地吞着口水心里想到:要是能吃顿饭该多好啊!
“先生,你整日躺着不动,也不见你吃饭,莫非身患有病?怎么没人照料?”
一句问话,使洪秀全从恍惚中惊醒,他抬眼一望见是一个商人,约有四十多岁,态度和善,面容可亲。听口音此人是广东老乡,他左右还有三个年轻人也投来注视的目光。
同船共渡,萍水相逢,这四人一直和洪秀全坐在一起。如在往日,洪秀全一定主动搭话谈天说地。可是洪秀全现在如同叫花,怕受蔑视,故他一直沉默不语。
现在此人言语关心,洪秀全正好告以途中被抢劫一事,表明自己如同叫花,一连几天没吃饭了。
商人大发善心,掏出几个铜板,吩咐一个年轻人道:“快去,给这位先生买一碗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