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以后,抗日战争进入了最黑暗、最艰苦的相持阶段。日寇加紧了对中共敌后抗日根据地的进攻。在战略上,他们为了保障运输线与大后方,在华北连续五次实施“治安强化运动”,对其占领区、根据地边沿区及根据地,结合实施并反复进行了“清乡”、“蚕食”和“扫荡”。在战术上,他们绞尽脑汁地使用了从“分散配置”、“灵活进剿”、“牛刀子战术”到“铁壁合围”、“翻转电击”、“抉剔扫荡”等等绞杀战术。每次对根据地的扫荡,日寇都极端残忍地实行了野蛮、灭绝人性的“杀光、抢光、烧光”的三光政策,妄图一举歼灭共产党、八路军,并彻底摧毁根据地军民的生存条件。而这时的国民党却在大肆宣传“曲线救国论”。那些大大小小,投降卖国的汉奸部队则明里暗里与日寇相互勾结,充当爪牙。再加上这一地区连年的灾荒,国情更是雪上加霜。抗日根据地军民所面临的对敌斗争环境与生存环境,更是一天比一天艰苦,一天比一天困难了。
这一年的二月,刚满十七岁的何云已经是晋绥第八军分区长城演剧队的一名文艺战士了。这些天来,按照八路军一二○师政治部甘主任的指示,在演剧队许队长的带领下,他们代表军分区司令部奔波于各部队之间,多次进行劳军慰问演出和宣传工作。
他们演出的主要剧目有《放下你的鞭子》、《游击队长》、《张家店》、《探亲家》等。他们演唱的歌曲有《救亡进行曲》、《义勇军进行曲》、《大刀进行曲》、《我们在太行山上》、《牺牲已到最后关头》、《军民合作》、《游击队歌》、《二月里来》和《黄河大合唱》等。他们演出的舞蹈则有《叮呤舞》、《黑人舞》、《网球舞》等。
在艰苦战斗的间歇,能够看到这些带给他们欢乐与鼓舞的演出,晋绥八路军主力一二○师、决死二纵队以及所属部队战士们已经是最大的满足!
这天,接到上级关于鬼子要来扫荡,立即随大部队转移的命令,演剧队仓促出发。凛冽的西北风卷着黄土、夹杂着沙石,肆虐地向着行军队伍扑来。
由于入冬以来鬼子连续扫荡,根据地补给困难,加之工作任务紧张,又处于经常转移之中,大家的棉衣鞋子看上去已经破烂不堪。有的棉衣多个破口处露出了棉花,有的早已成了空心儿。有人鞋子、袜子破得露出了脚趾,有的鞋底掉了,就用破布条缠在脚上。战士们干粮袋里的口粮也已经见了底儿。寒冷与饥饿时时伴随着这支队伍艰难前行。
一名骑兵通讯员策马跑来,到演剧队的行进队伍前,下马喊着报告,将一份命令交给许队长,而后敬礼上马而去。
“天就要黑了,大家克服困难忍一忍!我们要加快行军速度,走不动的同志其他同志帮一把。再翻过一座山,过了河就快到了。今晚咱们将宿营在边沿区的李家埔。”许队长看完命令,和专门负责掩护的姜排长商量了一下,回头向队伍发布命令。于是,大家有的抢过他人的背包或枪支,有的接过别人肩上的道具挑子,还有的三三两两一组,相互搀扶着向前走去。
经过这里的主力部队陆续从他们身边走过去。看着战士们有的身上还穿着单衣,披着的铺盖或缴获来的日本毯子被风吹得摇摇晃晃,脸孔冻得通红,嘴里吐出大口的白气。演剧队的同志们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人称闷葫芦的何云一向寡言少语,这时的他却再也忍不住了,举起袖子狠狠抹了一把冻得流出的清鼻涕,一个箭步跳上路边的一块岩石,顶着风用手圈成喇叭状向着大部队放开喉咙大喊:
“同志们!加油啊。咱们是抗日的部队!寒冷和饥饿吓不倒我们!”
大部队里有人应对着:“对呀!咱们是革命战士!能打小鬼子,消灭顽军,连死都不怕,难道还怕这点困难吗?”
“来!咱起个头儿,大家一起唱歌鼓鼓劲儿。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地长城!预备唱。”
一时间两支队伍精神大振,在歌声中迎着呼啸的北风加快了行军速度。
天黑了,这天没有月亮。疲惫不堪的部队正走在一段崎岖而陡峭的山路上,紧靠狭窄山路的左边就是一道直上直下的崖壁,下面是黑洞洞的深渊。这时候,山间的大风刮得人睁不开眼睛。所有的人都自然排成了单列,屏住呼吸小心迈步。
“大家尽量往右靠,注意脚下!”姜排长的话音没落,突然队伍中体质较弱的冯佳雨“啊”的一声话还没讲完,人已经消失在黑暗中,只有她那声“啊”的喊声还在山间回荡!
“佳雨啊!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走在冯佳雨身后的何云嘴里发不出声音地默念着、默念着。就是因为自己刚才揉了一下被风沙迷了的眼睛,所以没注意到她,只是下意识地向前抓了一把,待睁开眼看到的,就只剩下手中的那一把破棉絮,转眼之间就被风吹得无影无踪。直到现在,他都不敢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自己的过失、战友的牺牲已经是无可挽回的事实了!他的心此时像是被撕裂了般的疼!他深深地知道从这一刻起,这种感觉将时时袭来,并伴随他走完未来的人生。
没有停留,部队在黑暗、沉默、悼念与眼泪中继续前行。
“部队停止前进!大家做好准备!开始渡河!”演剧队的队员们学着主力部队战士们的样子,脱去鞋子塞在背包上,弯腰卷起裤腿儿。然后,举起背包用头顶着慢慢向河中走去。
宽阔的河面上结了一层薄冰,冷风呼啸,寒气逼人。大家一个个踏破薄冰淌入河中。开始,冰冷刺骨的河水滑过何云的小腿,渐渐漫过大腿,又几乎快淹到了他的腰际。突然风卷浪头打来,脚下一滑,眼看着个子瘦小的他就要被河水吞没。突地,一双温暖的大手猛然从身后伸出,抓住他用力一提,而后迅速拉着他向河对岸走去。
一上岸,大家的裤腿儿被风一吹,立刻变成了两个冰筒。有的同志的腿早已被结了冰碴儿的裤腿儿磨破,鲜血顺着腿流下。大家一个个冷得嘴唇青紫,上牙一个劲儿磕着下牙地打着哆嗦!刚刚拉何云上岸的姜排长大声喊着:“同志们穿上鞋,赶快跑!千万不要站着不动!一直跑到出汗就不会冻伤啦!快跑呀!”
于是,何云和大家一起照着姜排长的话去做。演剧队的队员和战士们各个咬紧牙关,陆续向着大部队行进的方向跑去。他们的身影很快地消失在黑暗的夜幕中。
一进入李家埔宿营地,演剧队的队员们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就想马上进屋歇着。等了好一会儿,许队长终于跑回来开始分配住宿了。可是,何云到最后也没听到自己的名字。
“好啦!大家按先前的布置开始宿营。解散!”
“哎?队长,还没给咱分配宿营地点嘞!”
“嗷,你吗?就跟女同志挤一挤住吧!”
“咱可是男同志!咋能跟她们住一起呢?”
“这里是边沿游击区!老百姓情况复杂,眼前的困难是部队多,住房少。大家只好都凑合着点儿吧!啊?”
“那为甚不让咱和男同志挤挤住一处呢?”
“这里你小子年龄最小,男同志那边儿已经够挤啦!你不去谁去呀?再说,今天你就该挨罚!路上,没咱的命令,你就敢离队去做宣传!在山上,你走在小冯儿后头,眼看着她掉下悬崖,你干嘛呢?为啥没拉住她?就冲这,今晚就该罚你去女同志那边儿住!”
“队长!你这么说小何不应该呀!当时的情况,大家谁心里头不明白啊?咋能把责任都推给则成呢?再说,你处罚他,咱们女同志这边儿也不是禁闭室!”刘芳大姐看不过去,上来替何云说话。其他人也都自觉停下了脚步,默不作声地看着。
“难怪,这小子还真个有福气!你刘芳这么护着他,真可谓,戏里你演他娘,戏外你当他娘!”
“队长!你言下是说咱无原则、护犊子啦?那咱就把话挑明了吧!咱就是觉着你这样做,对则成是没道理,不公平的!”
“队长!刘大姐说得对呀。那种情况下,冯佳雨的事儿咋能怨小何呢?!”
“队长,就让何云上咱们屋舍来吧!挤不下,那咱打地铺行吧!”
“好了,大家都别说啦,明天我们还有任务呢!散散吧!队长!我执行命令,这就去女同志那边儿住!刘大姐,咱走吧!”何云咬着嘴唇低着头,一把拉上刘芳转过身,跟着几位女队员,由一位老乡领着向着村里的房东家走去。
入夜,大风停了。一弯新月从云中露出,慢慢照亮了茫茫大地。
“小何儿,你咋还没睡?是不是还在为刚才的事儿生气呢?”刘芳回头借着窗口投入的微弱月光,看了看已经睡熟了的女伴儿,有意压低声音对紧挨着她,坐在炕头儿发呆的何云发问。
“大姐!咱挺困的,可就是想睡睡不着啊!那佳雨姐的影子老是在咱眼前晃呀晃的。想起上次炊事班老班长从河里抓来个王八煮了一锅汤,说是她体弱给她补一补,可她却给我们几个年岁小的分着喝了。出发前两天咱们演出,咱看她的妆花了,还在上场前为她补了妆呢!还有每次甘主任、李主任给我们这些小鬼和体弱的她带的战利品和好吃的,佳雨姐都舍不得吃,给咱们留着!”
“可不吗!那甘主任和李贞大姐都是经过长征的老同志,他们没有自己的娃娃,所以对你们这些小鬼,就格外的心疼和照顾啦!”
“刘大姐!今天在山上,没能拉住佳雨姐这都是咱的错!是咱的错呀!咱对不起她!对不起她!用什么也补不了咱这过错,唉!”
“别说啦!快别说啦!咱知道,为佳雨的事儿你自责,其实这谁都不能怪,要怪只能怪这场战争。对咱们这些还活着的人来说,从今往后就要替他们活着!当然,咱们每个人身处战争环境,随时也都有可能牺牲!但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就能消灭日本法西斯,为国家为民族而战斗!只有这样做才对得起自己,才对得起那些牺牲了的战友和同志们!所以,咱们现在就应该抓紧时间休息,明天好投入新的战斗!则成,你说对吗?好!快睡吧!”刘芳看何云点了点头,一颗心算是落了地儿,然后细心地为他盖好被子,将隔帘布拉上,自己也跟着躺下睡了。
第二天深夜,大部队和演剧队到达敌人的同蒲路封锁线前。姜排长回过头特别叮嘱着演剧队的队员,“同志们,前面是敌人封锁线!大家一定不要出声,压低身型,跟上队伍,听从指挥!千万不要掉队!”
何云抬起头,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前面大约两百米处,日寇修筑了多个大小不等的坚固堡垒,下面更是暗堡林立,起伏绵延数里。碉堡上面则是枪眼密布、炮口虎视眈眈、探照灯时明时暗、扭来扭去俯瞰着周围的一切。碉堡周围的铁丝网上挂着不少铃铛和空罐头盒儿。再外边还修有一条很深的交通壕沟。
这时,按照姜排长的命令,战士们迅速找好地形掩体,有的架起机枪,有的端起步枪,有的拔出手榴弹拧开盖子,那些有战斗经验的狙击手则专门瞄准了小鬼子的探照灯和机枪眼。一切布置妥当。姜排长带着尖兵走在前面,演剧队的队员们一个紧贴着一个,弯着腰屏住呼吸一路小跑着在碉堡之间快速穿行。
“快!”、“快!”、“快快!”掩护部队的两名战士从前面来接应,并小声催促着大家。下交通壕时,不知是谁从上面头盖顶滑下来砸在何云身上,他没顾得上理会,手刨脚蹬爬上另一侧沟沿,返身一把将刚才砸他的小王一把拉了上来。
突然,碉堡上的敌人好像发现了什么?瞬间,枪声大作。碉堡内的掷弹筒、迫击炮也开始发射。子弹穿梭般地飞过头顶,炮弹呼啸着掠过,落在附近爆起一团团火!负责后卫掩护的战士们立刻进行还击。前面正对着的探照灯一下子被打灭了。趁着黑暗掩护,演剧队队员们一个紧挨着一个跟着姜排长和战士们,低头猛跑过碉堡之间的狭窄地带,有的人跑不动了喘着气刚刚放慢下来,立刻有人上来架上他继续向前跑去!跑呀,跑呀!他们穿过碉堡区,越过了铁道线,又向前跑了一段路,最后终于穿越了同蒲铁路封锁线,这时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开始清点人数!”许队长和姜排长分别清查了各队的人员,除轻伤两人外,全体到齐。此时此刻,大家已忘却了危险与疲劳,在一片欢呼声中,相互拥抱,庆祝安全穿越了敌人号称固若金汤的同蒲路封锁线。在稍做休息后,大家重新整理好队伍迎着初升的太阳向着目的地继续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