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前世曾经是什麽,你若曾是江南采莲的女子,我必是你皓腕下错过的那朵;你若曾是逃学的顽童,我必是从你袋中掉下的那颗崭新的弹珠,在路旁的草丛中目送你毫不知情地远去;你若曾是面壁的高僧,我必是殿前的那一柱香,焚烧著陪伴过你一段静默的时光。因此今生相逢,总觉得有些前缘未尽,却又很恍忽无法仔细地去分辨,无法一一地向你说出。
一年后,徽州歧安城醒春堂。
“庆庭,让你到仓库里拿袋子黄连怎么去了那么久?又偷懒了不成?”孙掌柜的嗓门是出了名的大,他一喊整个醒春堂的伙计都听到了,东阳连忙走到后门处接应我,看见我满头大汗的样子,他笑笑说:“庆庭,我来就好。”说罢他拉过我手中的麻布袋子,轻轻一扛,整袋黄连就稳稳当当地扛上了肩头。
我心里默叹一声,男人和女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回到药堂,孙掌柜又指着我说:“看看你,都是男人,人家东阳就是会干活!”
“掌柜的,我不满十六,是童工啊!怎能和人家东阳比!”我甩甩酸痛不已的手臂,不满地抗议道。
“童工?我买下你可是用了成人的价钱!再说了,品花楼的那些女子来找你诊症时怎么不见你说自己是童工了?”此话一出,旁边的伙计全都哄一声笑了。
我无从辩解,只得红着一张脸,到后堂去收拾药材去了。
我果然是不能碰水的。一年前撑船渡我过江的那个艄公竟然是一个水贼,把船驶到江流中心时抢了我的包袱还把我推到水中,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却被人救起侥幸逃过一劫。然而身无长物孤身流浪在外,终于由于涉世未深被人贩子卖了,途中想办法逃了出来却在醒春堂的门口被捉。
当我破口大骂诅咒人贩子会被砒霜毒死被雷劈死被狗咬死时,药堂里孙掌柜可能不堪噪音扰耳就用十三两银子把我买下,于是,我就成了醒春堂里的一名伙计,偶尔也断断症抓抓药。
我真正出名,源于为品花楼里的封三娘治好了脸上的黄褐斑。
封三娘曾是品花楼的头牌,可是后来脸上长了斑,以色事人的职业连色都没有了自然要遭淘汰。我第一次见到她时还真是吓了一跳,二十来岁的姑娘脸色枯黄,双目无神。
“你不用给我看症,我没有诊金付你。”她说。
“看得好就随便给一点,看不好你可以完全不给。”我在醒春堂里闲来无事,不知是她的脸让我起了怜悯之心还是过分无聊想试试自己的本事。
“我连抓药的钱都没有。”
“那你能找到青瓜、鸡蛋、蜂蜜、面粉这类东西吗?”
她点点头,怀疑地看着我。
三天之后,她再来醒春堂时,在我面前放下了一大锭银子,我说:“你这是干什么?”
“我的脸好了很多,小大夫,你能把我的脸全治好,这银子就是你的。”
“你哪来的银子?”
“借的。”
我把银子推到她面前,“那我又把这银子借给你。我开药,你要按时吃,不管外服内服都要照我的话去做,行吗?”
一个月后,她脸上的斑好得差不多了,吃了些补血的药后连脸色也变得红润。她盈盈地对我行了一礼,说:“无言感激,庆庭大夫,半个月后的花魁甄选我终于能参加了。你以后到品花楼来,我定当好生酬谢。”
我被那后半句话吓了一跳,连声说不用客气。封三娘临走时妖娆无限地看我一眼,看得我有点毛骨悚然,后来照了多次镜子之后,再三肯定自己作女子时不够温柔可人,当男子亦无潇洒风流之态,这才放下心来,继续当我的庆庭大夫。
结果第二天醒春堂大门一开,不知是品花楼还是什么倚红阁的姑娘们竟然一窝蜂地跑来让我给她们开美容方子,孙掌柜在她们走后气愤地大声说:“庆庭,看看你招惹了什么客人上门了?我们醒春堂的名声都要变臭了!”
“掌柜的稍安勿躁。其实这些姑娘们跟码头上干苦力活的搬运工人有何区别?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银子,我们打开门做生意何苦歧视她们?如果真的是盛世太平人人安居乐业,有哪些女子愿意过这种生活?掌柜的能怜悯一个落魄的庆庭,为何就不能怜悯这些沦落的姑娘呢?”
孙掌柜哑口无言,悻悻的离开了。旁边的东阳看着我,温厚地笑了。
过了两天,孙掌柜干脆在药堂侧门处放了一张桌子,让我隔天就在那里候诊。就这样,我和品花楼的姑娘打得火热熟络不已,她们甚至常常让我到品花楼出诊。
这样的生活其实还痛苦一些,因为整天会遇到那些姑娘的骚扰挑逗,后来没办法了,我只好声称自己先天在那方面就有缺陷,不能人道,无药可医,绘声绘色地讲述了自己如何因此而遭人抛弃的辛酸史,惹得听的姑娘们都掬了一把同情泪。
为了避免女子身份被发现,我还想尽办法在所有裤子的那个位置缝上一个小袋子,用几层竹笙包着小小的红薯干,每次到青楼出诊都会塞上这么一团。幸好,有几回品花楼里的小谢姑娘悄悄把手往我那里一伸,我想吃人似的看着她,她吃吃一笑说:“庆大夫,谁叫你俏得像个姑娘似的?来品花楼这么久也没亲近过谁!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我叹了口气说,“不是告诉过你们,我先天……”
小谢温柔得象一抹夜来香一样靠在我身上,眼波如水情深款款地看着我说:“庆大夫,其实我不介意,要不,我晚上陪陪你,当作诊金?”
我捏起她的下巴哈哈大笑,然后抓过药箱,落荒而逃。
孙掌柜一连两天嗓子都不舒服,骂人的声音也小了很多,整个醒春堂忽然变得安静。最近来看外感发热的百姓很多,大家都忙不过来了,我这个专看妇科的大夫有时也要帮忙诊症。孙掌柜看见我连蒙白布,问:“庆庭,你装神扮鬼的,把病人都吓跑了!赶快摘下来!”
“掌柜的,这叫口罩,我可不想像你一样被传染了。”我顺手从衣服的布袋子里拿出一颗我自制的清音丸递给他,“试试看,对嗓子好。”
掌柜的半信半疑地拿过药丸,“这是什么?”
“这叫清音丸,家传秘方。”刚说完,东阳就在那边喊我过去,我走过去一看,是品花楼的丫头紫眉。
“庆大夫,我们姑娘让你下午出诊,这是诊金。”紫眉把银子放我手里,我沉吟一下,问道:“你家姑娘的脸可是大好了?”
“好了,完全看不到斑点,比以前还要白滑呢!”说完她稍稍欠身就走了。
这次轮到我发愁了,脸都已经好了,还找我干什么?
走进品花楼翠微阁封三娘的闺房,封三娘正坐在妆镜前梳着她那浓密的黑发,从镜子里看见我来了,她微微侧身欣悦地看向我,眼波盈盈尽是笑意,那身鹅黄绉纱衣裙合身的裁剪把她姣好的身段尽显无遗。
我暗叹一句,青楼果然是销魂窝,销金窝,销……
“你来了?”她的声音缠缠绵绵地萦绕上来,我放下药箱往旁边的贵妃榻上一趟,悠游自得地说:“说吧,哪儿不舒服?我看你是心里不舒服吧!”
“庆大夫真聪明!”她小步走过来坐在贵妃榻旁的小凳上,把头依偎在我身边,说:“我要包起你,包起十五天,你开个价吧!”
我仿似听到了前所未有的笑话,大笑了一阵子然后说:“你确定你包得起?想当花魁也用不着出这招吧!相貌本是天成,就算我开再多的美容方子也没有办法把东施变成西施,你又是何苦?”
她嗔怨地看我一眼,说:“容貌是其次,我只是不想你把信心给了她们。”
我一愣,封三娘原来还不是个花瓶,我想了想说:“看在你的这点聪明份上,我就帮帮你好了。不过,你不要包我,小谢她们知道了还不把我吃掉?”
“真的?”水样美人兴奋地看着我,猝不及防地在我脸上留下一个香吻。
“你干什么?”我大惊失色,用手捂着脸,封三娘咯咯地笑着说:“这是除诊金之外赠送的,怎么样,我待你还不错吧!”
是我遭人非礼了,大色女!我心里狠狠地问候了她好多次,然后说:“我是对你最好最干净的恩客了,那么喜欢我,不如从良嫁给我?”
“好啊。”她眼里波光流转,轻轻抓住我的衣襟,俏脸向我靠近,说:“那么,你今晚就不要走了,好不好?”
眼看她红艳艳的唇就要碰上来,这疯女人!我一把推开她,她却笑着追上来,迫于无奈我向着门口夺路而逃,封三娘在我身后大声笑着说:“庆庭,那天想要我了,就告诉我一声,我从良嫁你为妻!”
正当我回头看看而庆幸她没有追上来时,在楼道上冷不防地撞到了一个人身上,我连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说完想走,却被那人一把拉住,一阵酒气冲过来,我皱眉看着他。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穿褐色锦缎面目粗犷的人,一双带着红丝的眼睛盯住我大声的说了一句:“女人,你是个女人!”他回头对他身后的那个人说:“承中兄,品花楼的姑娘女扮男装很别致吧?”
我惊骇得三魂不见了七魄,用力挣扎着大声说:“你误会了,我不是女的,我是大夫!你放开我,神经病!”
小谢她们闻声而至,小谢看看我着急的样子不由得笑了,正色对那人说:“这位客人你认错了,他是我们这里的大夫,还是封三娘的恩客,怎么会是女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