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你老哥我，今年三十七了，这一辈子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儿，也没有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儿，活了这么多年只进过县城几次，再远的地方都没有去过，这一点上我比不了你，起码你在省城待过……在外人的眼里，我就是一只土鳖，土的上下三辈都掉土渣子。可是就这样，我心里没有什么遗憾的，我这人认命，从小我爹就死了，我娘一个人把我拉扯大已经不容易了，一个乡下老太太有什么本事？我不指望她能把我送出山去……家里穷，我更没有指望能娶到一个金枝玉叶，能娶一个像你嫂子那样的傻娘们，我就已经很知足了。能娶这样一个傻娘们也算是给我娘了一件心事，有些遗憾的是，她只看到我结婚，没有看到自己孙子的出生……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活着很没出息？”
“没有。”
“说真的。”
“真的没有，其实你能想明白，咱们下井的这帮兄弟，那一个是人五人六的？都他妈的是土鳖。”
“我能听出你是在说气话。”
“我才没有生气呢，我和你一样，认命。”
“算了，算了，还是你听我讲吧。”
在这完全黑暗的环境里，两个人虽然都看不到对方的样子，但是山子已经听出柱子的话里面带着怨恨，说话的时候也有些激亢。
“好的，你说吧，我听着。”
“我说可以，你千万可不能睡。”
“好的。我知道了。”
“其实，像我这样，没有什么好说的。就说说我那傻娘们吧。说她是傻娘们，那是因为她真的傻，整天只会对着人傻笑，连一句囫囵话都不会说，洗衣服做饭也做不好，每次她洗衣服，洗完后我还要再洗一遍，要不然还是脏的。做的饭也只有我能吃的下，换别人一定吃不下去，要多难吃，有多难吃。唯一的长处，就是她知道我是她男人，每次该到下班的时间，她都会带着孩子站在山坡坡下等我，她能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记得前年冬天，天冷的很，出门的时候，我就交代她，不能再去等我，我怕他们娘俩冻坏了，可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我下班后，走到山坡坡又看到她，她还在等我回家，只是这一次我没有看到孩子，你知道我当时是什么心情吗？兄弟你在听吗？”
山子讲述着，突然发现柱子没有了反应，便问道。
“我听着呢。”
柱子确实在认真的听着，他甚至会想到了山子媳妇的样子，矮矮的，胖胖的，黑黑的，不爱说话，总爱咧着嘴傻笑，一笑就露出两排黄板牙，头发也总是凌乱着，衣服也总显得脏兮兮的，并皱巴巴的。
“你知道我当时是什么心情吗？”
山子继续确认柱子没有睡去，便继续问道。
“不知道。”
“我当时只想哭，只想大哭一场，她是个傻娘们不假，但是她是个好媳妇。但是我是老爷们，我不能当着她的面哭。我骂她，我骂她不听话，说好不让来的，还要来，说她的脸本身就黑，冻得更黑。我骂她，她也不生气，还是傻笑，像是知道我是心疼她……我骂完她，突然想起了孩子，那时候孩子还小，只有三岁多，我就问她，孩子呢？她说，在家呢。我一下子就着急了，生怕孩子小，不懂事，在家里出什么幺蛾子。我就又骂她，这一次我是真的有些急眼了。我说，如果孩子出什么事儿，我扒她的皮。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呵呵，她还是站在那儿傻笑。我跟她急不来，我火急火燎的往家跑，她就在我身后跟着我跑，一边跑，还一边说，没事儿，没事儿。我能信她的话吗，我一口气跑到家里，在大门口我就听到孩子哭的都要断了气。我心想，坏了，一定是出事儿了。谁知道我打开房门却发现，还真没出事儿。这傻娘们，竟然用绳子把孩子捆了起来，捆的结结实实的，栓到了床上。我当时又气，又恼，又好笑。我回头看她，她站在门口还在傻笑呢，呵呵呵。”
山子说完笑了起来，柱子听完却笑不出来，他想哭。
山子笑完后，停顿了一下，稍稍休息过后，他又开始讲述。
“兄弟，你是不知道，有时候我一直在想，如果有一天下班，我走到那里，看不到她们娘俩，我一定会不习惯的……我现在就挺担心他们娘俩，这一次，咱们在井下这么久，也不知道他们娘俩会不会一直等着我回家。”
“你是希望他们一直等着，还是不希望他们一直等着？”
“你怎么这样问，我当然不希望他们一直等，我就怕他们一直等着我不肯回家。”
“你不希望他们等着，是因为你爱他们。但是他们一直能等着你，说明他们是爱着你的。我听得出，你其实很幸福。”
“对，对，你说的对，幸福，就是幸福。过去一直听别人说幸福，幸福的。我一直都不知道幸福是什么玩意儿，天天吃糠咽菜的，天天破衣烂衫的。现在想想这也是幸福，生活的踏踏实实。”
“唉，对了山子哥。你干活这么拼命，每个月的钱赚的也不少，怎么你天天要吃糠咽菜的，我也没有见你添衣服？要知道钱是用来花的，你还等着它们下崽儿吗？”
“这个你就不知道了。”
“就说说这个吧。”
“这个你就不知道了，说了你也不懂，说你不懂是因为你还没有孩子，等你有了孩子，你就明白了……孩子他娘虽然傻呼呼的，我的脑子也说不上灵光，但是这孩子却比我们两个都要聪明些，我这一辈子是认命了，但是我不希望他在这一点上像我，我一直想把他送出山去，我没有去过太多的地方，但是我可听说山外面跟咱这儿不一样，一个是在天上，一个是在地上，我听说外面的楼比咱这儿的山都要高，人们穿的衣服也漂亮的多，吃的用的也都是咱这儿没有见过的……我还听说在想在外面过日子要花很多很多钱，我是在为孩子赚钱呢，我不想他一辈子窝在这山窝窝里……他娘是个傻娘们，穿什么，也穿不出好，吃什么，也吃不出好，我也不喜欢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能过日子就行。我就是不想让孩子有一天真的出山了，受到什么委屈。到时候真是受到了什么委屈，我什么也不懂，他娘更不用说了，到时候谁也帮不了他，就真的坏了……这下，你知道了吧？”
“我知道了，我懂了，你是好男人，也是个好爹。”
柱子说着，眼泪不由的流了下来，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平时看着老实巴交，受了别人欺负也不敢吭声，总显得窝窝囊囊的男人，竟暗藏这样如山般的父爱。
“我现在就不敢提起这孩子，一提起他，我就算是做上了病根，不论和什么人在一起，一说起这孩子，我就有说不完的话，总想把他说给别人听，我知道有时候有的人已经听烦了，但是我还是忍不住想讲给他。你想听吗？”
“想，你讲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