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菲忽然觉得林忆莲的声音其实非常符合她对平安夜的印象,配上橙色的路灯,让她的眼睛有些睁不开的酸胀,好像始终没有摆脱刚才芥末的侵扰,揪心的烦躁。她摇下车窗,使劲地闻窗外的空气,那空气凄凄冷冷的,和所有圣诞节都没什么两样,仿佛再过好多辈子,也未必能够有什么新鲜的起色。
吴菲在那年的圣诞之夜跟莫喜伦回到他的家。进屋之后老莫倒有些手足无措,吴菲不想破坏圣诞气氛,看老莫扭捏,她忽然觉得自己应该担负起振奋的责任。于是,她借着酒力,自己跟自己磕磕绊绊地,一边脱了外衣,一边推了老莫一把大声说:“去,给我倒一杯喝的来,要热的。”
等莫喜伦弄了个什么热的出来的时候,吴菲冲他夸张地抖出她事先准备的礼物,醉笑地说“Marry X‘smes!”
莫喜伦也很笨拙地从包里翻出他给吴菲的礼物,两个人滚进沙发里,一边拆礼物,一边剥对方的衣服,最后他们身上就只剩下了对方送的礼物。
吴菲送的是一条领带,莫喜伦送的是一支手表。
两个庸俗的男女,在互赠了庸俗不堪的礼物之后,借酒装疯,发生了庸俗至极的事件。
事件进行中的时候,房间里的电话忽然响起来,响了两声之后改成答录机,然后文青竹和她女儿的声音从电话里相继传出来:
“老公,圣诞快乐吆!我和美美去看电影了哦,你也不要太辛苦呐!等我们回来!”
“I love you Daddy!”
吴菲那时恰好像马术师一样骑在老莫身上,听到留言,忍不住大笑起来,一把揪住莫喜伦脖子上的领带用力一拎,大声地学着文青竹和美美的腔调嚷道“圣诞快乐吆!I love you, I love you Daddy!”
边嚷边笑,笑得满脸泪痕,老莫那一头还夸张地呻吟着,企图把吴菲的笑声压下去,结果是徒劳,倒把自己累了个前仰后合。
等首战告捷,老莫从房间里拿了一条毯子出来给吴菲围起来,吻着她的脸颊赞叹“Oh my gorgeous,你实在太好了!”
老莫正要沉醉,一扭头,不小心瞥到了答录机,那答录机正本分地一闪一闪用红色提示灯闪着刚才的留言,他不自觉地放开拥着吴菲的双手,喃喃自语道:
“我是不是在玩儿火?”
吴菲斜睨着老莫,抬起脚轻轻踢了他一下,打茬醉笑道“你不是玩火,你是惹火!有没有人跟你说你很性感啊!”
莫喜伦当即得了意,把妻女丢在脑后,转回头在自己胸前拍了拍问“哦?真的?”
“那当然!”吴菲使劲点了点头。
老莫高了兴,凑近吴菲,捧着她的脸使劲亲了一下,然后从沙发前的茶几上拿起茶杯,问吴菲“你要不要喝热巧克力?我女儿说我做热巧克力的功夫是一流的!”
“好啊!”吴菲媚笑,继续用她自己也不熟悉的充满酒精的语气慨叹说“你女儿可不知道,你丫还有很多功夫都是一流的!”
莫喜伦满心欢喜地拿着杯子进了厨房,一边煮巧克力,一边用闽南话唱《爱拼才会赢》。
吴菲扫了一眼老莫在厨房欢快的背影,收起笑容,皱了皱眉。从包里翻出一支烟,点燃,吸了一口,借着吐烟的当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烟是来见莫喜伦的路上买的,这也是她这辈子头一回抽烟。一切都是她计划好的,她要对自己人生的这一次挑战表示出足够的配合,既然算计好了要放纵,当然“道具”得尽量预备齐,才够地道。
吴菲在这个圣诞夜完成了很多她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第一次抽烟,第一次喝酒,第一次说话带脏字,第一次在不是家也不是公共澡堂的地方脱掉自己所有的衣服;也是第一次,在不确定自己是否爱的时候就已经任由了身体和另外一个身体共同飞舞。
茶几上丢着他们刚用过的保险套的包装,那是有别于以前杨小宁用的那个牌子。吴菲无聊着,就拿起那包装眯着眼睛研究了一下。等看到上面的日期,吴菲翻着眼睛努力想了想,然后大笑着对厨房里的老莫说道“啊?Daddy,有没有搞错啊,你的condom已经过期了!”
莫喜伦应声端着两杯热巧克力从厨房出来,讪笑着说“是哦,瞧瞧,我是不是活的很可怜。”
“Mommy都没有欲望的吗?”吴菲问。
“她?呵呵。”老莫把杯子放在茶几上,在吴菲身边坐下,语焉不详地哼了两“咱们不说她。”
然后又爬上沙发。
“小菲,认识你之前,有挺长时间,我,我都以为我自己阳痿了。”莫喜伦抱着吴菲,在耳边嘘着气轻声说“我知道你没醉,你放心,我会对你好!”
吴菲被这话噎了一下,向后仰了仰,拉开一点距离,皱着眉仔细地看着莫喜伦的脸,她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那一刻,吴菲有点觉得,这感觉几乎接近爱了。
莫喜伦抬起手把吴菲额前的头发往耳朵后面别了别,吴菲沉醉地闭起眼睛,喃喃地低声说“这样真好。”
“什么?”莫喜伦柔声问。
“没什么,我只是好喜欢你这样摸我的头发。”吴菲继续闭着眼睛贴近他。
莫喜伦没做声,又很仔细地用一只手的手指插进她头发里揉着,吴菲感激地抽出手臂环着老莫的脖子,任由毯子从身上划落下去,露出里面她青春的玲珑的身体。
“你会不会冷?”莫喜伦一边伸手小心地在吴菲左边的乳晕上划了一个圈儿,一边颤着声问。
“不怕的,有你呢。”说完她把他的头埋在她胸前,仿佛她此时唯一能做的表达就是整个人使劲贴着莫喜伦的身体,然后吻。
酒精的作用并没有完全褪尽,她始终是头晕目眩的,然而她知道这一刻她全情且清醒地做了自己的主,甚至那些出自她嘴里的,她自己其实也并不十分熟悉的色欲的哼鸣,都是她心甘情愿,不会有任何怨尤。她开始主动地回吻他,从他的耳根一路吻下来到他胸前,感觉他狂乱的心跳和物理的蓬勃,她因此有些安心,仿佛做爱在此刻是一种什么样的报答。
“小菲,我要为你忠贞。”老莫边缓缓的蠕动着边动情地表白。
吴菲听不懂老莫所谓“忠贞”的意思,就没回答,只用气声在莫喜伦耳畔问“你想不想听我唱歌啊?”
老莫说“好”。
吴菲于是开始呓语般吟唱起来,唱的是《Amazing Grace》。
她也不知道怎么会唱这首,反正就唱了,好像是信手拈来,在那一时刻,没有更好的选择。于是,他们的身体伴着这首最大众的《赞美诗》的旋律紧密无间地接在一起,他的脸贴着她的,互相摩挲着,吴菲在老莫耳边吐出的每一个音节都刚好能配合上莫喜伦主导的律动。这样的圣诞夜,偷情的人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小心培养着的一点点简陋的温柔,被想象成火种,竟然也有它自己势不可挡的片刻圣洁,仿佛那时候他们的整个世界都可以借此来取暖。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尤其在凄冷的让人感到lovesick的圣诞夜。
那旋律悠悠荡荡不止,在两个人心尖激起层层涟漪,到身体里化做一连串止不住的痉挛,上天入地,天地之间量不出空与色的距离,无非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等圣诞之后的一个星期,年底尾牙,公司里大家一起去KTV。
中间轮到老莫表演,莫喜伦在他全体员工的掌声中起立,站在那个房间的正中央,唱了李宗盛的《鬼迷心窍》,虽然唱的荒腔走板,但情真意切,眉毛往上抖动地挑着,屋脊六兽的。
吴菲坐在人堆里,起初还装成若无其事地跟着拍子点头晃膝盖,但忽然发现一屋子的人陆续都奇怪的安静了下来,彼时大家都没有在看老莫,也故意不看吴菲,又不知道到底要看哪儿,所以基本上都是低着头或互相之间面面相觑,好像莫喜伦对吴菲的“鬼迷心窍”是大家共同的错。
一阵凉风从吴菲后脖子后面吹过去,她忽然嗅到空气中有一些意外的凶险。
吴菲也不知道她和老莫的关系到底算是什么,以她的阅历还会盼望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以她的阅历自然也还没有足够的能力产生标准,让她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的真相。
吴菲还没有适应两个人在还没有正式表白之前就进入物理阶段的状况。那时候以吴菲的规则,“关系”总还是要分几个阶段,比如,要先对对方的各种状况都有个相对清楚的了解,且认识了对方的若干亲朋好友,之后伺机说“做我男/女朋友吧”,再至少互相说三个月“我爱你”,再吻个五十次,才能进入到考虑要不要发生性行为的阶段。
在吴菲看来,她不可能认识莫喜伦的亲朋好友已经是个遗憾,而让她对莫喜伦说出“我爱你”也是非常困难的事—— 也许她可以背叛她记忆里的杨小宁,但她不能背叛她自己。
那个平安夜只是瞬间的刺激,刺激过后的疲倦裹着吴菲自己的道德标准,令她陷在说不上是后悔的自责里。
因此,那个平安夜之后,吴菲就刻意地回避跟莫喜伦的正面接触。每天上班都是公事公办的专业态度,全没有半句啰嗦。即使是不得不跟莫喜伦对视,目光也清澈见底,好像那天就只是偶尔一次的酒后荒唐,大家都应该既往不咎。
吴菲的态度倒增加了这件事本身对莫喜伦的刺激,本来他还有点担心,怕吴菲从此哀怨起来,恃宠而骄。谁知吴菲又给了他一个想不到。他为他自己的担心有些愧疚,也忍不住由此判定吴菲具备当情人的基本素质,那就是“不要问过去,也别问将来”。莫喜伦在尾牙那天的表现也确实是情非得以,忍不住当着全公司的面借歌声表达自己的内心感受。
再说,基本上,这件事对老莫其实简单得多。和很多跟他年龄境遇相仿的中年男子一样,这不过是他一生中无数偷腥中的又一次,唯一的不同只是这次跟上一次的时间隔得久了一点,让他意外地体验了一把久旱逢甘霖的惊艳之美。
莫喜伦还清楚地记得他上一个婚外的性伴侣是在四年前,那时他刚好被短期派驻韩国,认识了一个当地的女学生。那天他在首尔(当时还叫汉城)着名的梨花女子大学门口蓄意地假装闲逛,刚好赶上他的这位未来情人放学,那韩国女学生从校园中走出来的一瞬间让莫喜伦惊为天人。这是一个莫喜伦一直都不能忘怀的情景,以至于他已经不能清楚地记得他后来勾引她的过程。
更不同凡响的是,那韩国女孩能在穿着校服时的清纯和脱了校服之后的淫荡间自如转换。那种莫喜伦不熟悉的异国情调,和她静如处子动若脱兔的巨大反差在莫喜伦的生命中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烙印,那些日子,他为她心驰神往,痛并快乐着恨不得从此死在高丽梨花下!
所以,后来很多年,莫喜伦一直都觉得他自己有“女学生情节”。
而且,最让莫喜伦感动的是,等他即将结束在汉城培训的时候,跟那女孩认真地告了一回别。是夜,韩国女孩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最后一串儿八卦形的牙印儿之后,拿着他给她的钱鞠着躬走了,尽管眼中含着泪,但并没有任何多余的牵拌,走的毅然决然,没有留任何再回头的可能。莫喜伦对此非常感激,在以前,他都要至少还要假装出山盟海誓搪塞一番,谁知,竟然不小心碰上这么一个明事理的,老莫被那个性感果断的高丽背影深深倾倒。
回想他们在交往的几十天里,她也是始终保持相当的水准。由于没有能够共同使用的语言,他们始终没有什么交谈,发出的声音仅限“叫床”和傻笑。基本上进屋就做爱,出门就是为了吃,生命就剩下“食”与“色”,简单美好。虽然语言不通,但却举案齐眉,彼此都给了对方最可贵的真诚与理解。像李宗盛的另一段歌词:“男人大可不必百口莫辩,女人实在无须楚楚可怜。”
无语言交流的性爱是一种境界,天底下的出轨都应该是那么的有礼有节:来的时候雷霆万钧,去的时候风卷残云,谁对谁都不用任何多余的拖欠或抱愧。
基于这样有水准的偷腥经历,曾经沧海的莫喜伦当然没办法回来对着发妻燃烧出什么激情或欲望。莫喜伦因此,能对文青竹做的,充其量也就是“陪她吃饭”。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柳暗花明,他却因为自己不负责的行为而捕获到了吴菲对婚姻一无所知的心。
吴菲是莫喜伦在进入不惑之年以后见过的唯一一个身上还残留着女学生气息的女青年。他暗自窃喜公司政变给他和吴菲制造的机会,他从第一次跟她单独出差的时候开始就忍不住想象吴菲另一面的风光,他把这个想象拉得很长,像是酝酿着一场丰沛的前戏,只为了迎来最后一刻“爱如潮水将偷情人包围”的波澜壮阔。当然,吴菲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吴菲在平安夜之后表现出的冷淡激起了莫喜伦的斗志和对那一晚的无限怀念,他暗自躁动,技痒难忍,只好把一腔热情转嫁给无辜的文青竹。于是这一对结婚将近二十年的老夫老妻,莫名其妙,忽然在一个星期里连续做爱两次。
文青竹是一个基督徒,还同时深受中国传统教育的影响,老莫是她初恋,也是她迄今为止唯一的性伴侣。因此,对于已经持续很多年接近无性的夫妻生活,文青竹安之若素。“主动求欢”对她来说决不可能,但,对丈夫的突发性性亢奋她也积极配合,本着一个贤妻的态度,她没有太多质疑。
是夜,莫喜伦事后一边举着卫生纸擦自己,一边煞有介事地说“这两天一直在喝你这次从香港带回来的那个什么冲剂,怎么这么强啊!”
文青竹翻了个身背对着她的丈夫说“哦,那下次我再买。不过等周末美美从寄宿学校回来,那两天你就先不要喝了噢。”
文青竹是一个具有“当好太太天份”的女人,在那个天份下,与其说她不怀疑,不如说,她根本不想去怀疑,如果她的丈夫告诉她突发性亢奋是关乎什么补药的话,她唯一愿意做的就是“相信”,然后尽量“配合”。
然而文青竹“不怀疑”的态度和她配合他的物理行为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老莫的问题。他开始惶惶不可终日,尤其白天还要在众人的窥视下假装没那回事地在办公室面对吴菲;更糟糕的是,吴菲表现的一身正气,好像他们之间真的没那么一回事。
莫喜伦焚心以火,欲火。
莫喜伦好容易又熬了两星期,当然他不会就这么坐以待毙。
那天,吴菲生日,约了几个朋友聚餐,假装热闹,其实是百无聊赖。等吃完了饭,走出餐馆的时候,天上忽然飘起雪花。吴菲在餐馆门口打发走朋友,对着天叹出一口白气,忽然生出些女孩子在生日里最容易有的那种自艾自怜的小感慨,就踩着雪从吃饭的餐馆一路独自走回家。
等走到小区门口,就看见莫喜伦的车停在那儿,车顶上已经有一层薄薄的积雪,看的出他已经在那儿等了一阵子了。
莫喜伦看见吴菲,从车里出来,走近她,身体尝试着往前探了探,看吴菲没抗拒,就更凑近,轻轻抱了抱她,道:“Happy Brithday!给你送礼物来的,要不要看看?”
吴菲一言不发,低着头,跟莫喜伦进了他车里。两个人坐在后座,老莫从包里摸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递给吴菲。
盒子里面是一张生日卡,卡中间夹着一张CD,是Judy Collins的专辑,专辑的名字是《Amazing Grace》。
莫喜伦探身把CD插进前面的音响,又坐回来,他握着她的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