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了门,温如泉正坐在餐桌前,胸前围了一兜兜,手上捏了一勺子,倪翼妈正在教他怎么用勺子吃饭,温渺一瞬间眼泪即将掉下来,倪家倒没觉得什么,倪翼拿着一布子,边擦太阳镜边乐呵:“涨行情了,学会夜不归宿了,很有进步嘛!”
温渺揉揉头发:“那什么,我昨儿喝多了,在万紫千家住了一晚。”
倪翼妈端了碗,特淡定地说:“昨儿夜里三点,万紫千打来电话问你到家了没,合着你半夜还回来一趟,我怎么不知道?”
温渺不吭气,一口口喂温如泉吃饭。
倪翼往镜片上哈气,说:“人那大奔不是白坐的,谈恋爱么,就得这样,多大了人,不回不回呗,您要再管紧点儿,她这辈子该嫁不出去了。”
倪翼妈点头:“倒也是。”
温渺无语,也无心理会,满心满脑都是愧疚,对温如泉的愧疚,老头儿什么也不知道,她违背承诺,又和季邺南纠缠在一块儿,实际上也算不上承诺,彼时老头的记忆力退化成三岁小孩儿,这承诺只是因她良心不安,唯一能为老头儿做的这件事,她也没做好,要某一天他突然清醒,怕是会怪死她。
一边喂饭,温如泉一边打量她,忽然指着她说:“你长得真像我家渺渺,但我家姑娘比你小,小得多了,刚上幼儿园呢。”
她的眼泪就掉下来,喂一口饭,替他擦一下嘴:“你家渺渺有我乖么?”
老头满脸自豪:“比你乖多了,成绩好又聪明,去年刚上大学,学播音主持。”
他的世界是错乱的,时空是静止的,随意抽取调换,可从幼儿园跳到大学生,却见他从裤兜里掏出一皱巴巴的照片:“这是我姑娘,可爱吧?”
温渺低头一看,那是她两岁时的照片,难过瞬间似涨潮的海水,一波波扑来,压制不住,泪如泉涌,倪翼抢过碗,接替她手里的活,倪翼妈拉她到窗前,说:“人老了,总有各种各样的毛病,他忘了也好,至少是快乐的。”
温如泉这病,说来蹊跷,前几年诊断,医生说他受了刺激,刻意想忘掉一些事,加之年纪大了,记忆力退化之后,就把本想忘记的一并忘了个干净。温渺不信这话,一活蹦乱跳的老头,怎么可能有刻意想忘掉的事,早年她妈过世,老头伤心归伤心,精神状态还是不错,少时于战场见惯生死的人,哪有过不去的坎,于是温渺只当他年纪大了。
这头是伤心,另一头却是剑拔弩张,话说吴姗姗是被季邺岷撂进市规划办公室的,一路引来众人阻挡,皆未成功。当时,季邺南正批文件,砰咚一声响,一抬头,便看见吴姗姗滚在地上,他倒不意外,带了笑意说:“什么事儿弄这么大阵仗。”
季邺岷一贯沉稳儒雅,这回竟亲自押人找上门,想必是气极了,一开口也是气极的语气:“还好意思问什么事儿?要找茬儿来明的,耍阴招算什么本事!”说到一半,竟也笑了,“你平常挺聪明,怎么找这么不靠谱的蠢蛋办事,上哪儿找来的,挺难得啊。”
季邺南问吴姗姗:“你干什么了?”
吴姗姗从地上爬起来:“没干什么呀,我不是季总秘书么,他叫我拿资料,资料还没拿上,他便揪着我来你这儿了。”
季邺岷将手中一文件啪一声摔在办公桌:“拿还是偷呢?”又看着季邺南,“这是她伪造的账目预算,在车上人已招了是你派她去我那儿的,你说怎么办吧。”
站在门口的老钟就想,这郝东升上哪儿找的这么一奇葩啊,上战场才几天啊,这就被抓了现行,早说这方法不靠谱吧,他是不了解季家兄弟俩的本事,这俩无法仰仗去世的季渊,单打独斗能混到今天这份儿上,哪是你安排一小间谍就能搞垮的。
季邺南说:“既然人是从我这儿出去的,就是我不对,我给你道歉,但季邺岷你别忘了,人在做天在看,你早以前杀父,就早该想到会有报应。”
老钟见俩人已聊到敏感话题,于是扯了吴姗姗出去,砰一声关了门,把世界隔绝在外。
季邺岷果然火了,拍桌子叫嚣:“你少血口喷人,说我杀父,有证据吗?”
季邺南不紧不慢,从胸腔闷哼出一声冷笑:“伪造证据,这一招我跟你学的,只是当初你把它放在自家酒柜,如今我把这玩意儿放你办公室而已。”
季邺岷气得不轻,在办公室来回走了好几趟,遂从公文包里掏出一U盘,丢给他:“到底怎么回事儿,你自己看。”
原来季渊的死真和季邺岷无关,U盘里一段视频显示,当年有人潜进季邺岷公司,把那份假资料塞进他的文件袋,隔天便来检察院的人突击,把他的办公室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却没找到任何证据,因为季邺岷提前将这东西带了走,东想西想,放哪儿都不合适,于是回了趟家,放在了酒柜后,心想家中已被搜查过,应当没什么问题,殊不知后来还被第二次搜查,那一回,便是季邺南提前在酒柜后发现的。
这摆明了是有人想搞季渊,怎料运气不佳,两次大行动都因俩儿子没搞成,后来死得太突
然,俩儿也一直怀疑是有人下毒手,却一直找不到线索。季邺岷和他关系不好,被误会也不解释,这次闹得太不像话,他才跳出来把事情说明。
这一下,季邺南也有点儿懵,他沉默抽着烟,季邺岷也抽烟,说:“这几年我一直找线索,前几天刚得知老爷子这事儿和顾清明沾了点儿关系,他女儿顾佳靓是你朋友,我不方便插手,消息给你透露了,怎么做你看着办吧。”
季邺南更懵了,依旧不说话,到季邺岷摔门而去,仍旧维持原来的姿势,动也不动。他知道方向错了,甚至在一开始就奔着错的方向去,却无法回头,因他根本不想回头,他盯着窗沿的藤蔓,绿叶在风中颤抖,招来一只蝴蝶,抖着翅膀停留,风再一吹,蝴蝶一惊,飞走了。许是看得久了,翠绿的植物竟腾升出雾气,眼中竟是模糊,老钟看他这样子,不忍打扰,却又想不出办法解决,于是替他添了茶水,说:“这饭得一口口吃,事儿得一件件办,你也别太着急,总有解决的办法。”
老钟当他是顾忌和顾佳靓的情谊而为难,却见他怅然一笑,依旧不说话,视线已从藤蔓跳到桌上的地球仪,不知道在想什么。
“最近怎么了,老见你心事重重,老太太也抱怨,说你老长时间不去看她。”
他指节一下下扣着扶手,低沉回应:“唔,明天回。”
老钟又一想,当他为吴姗姗的事儿生气,说:“郝东升性子急,别和他计较,这事儿砸就砸了,砸了也挺好,省得搞出什么幺蛾子,回头惹毛了他,再告你一状,多了一麻烦事儿不是?”
他点头回应,却兴趣缺缺的样子,看来也不是愁这事儿,那究竟为什么,老钟便百思不得其
解了,突然间又灵光乍现,试探道:“你们……吵架了?”
季邺南不专心,似没留意他说什么,一抬头:“嗯?”
老钟彻底石化,到底为了什么,少爷您倒是明说啊,却见他拿了衣服,边穿边说:“去一趟玉渊潭。”
玉渊潭,老先生正搁太阳下喝茶,见了他,又笑出满脸褶子:“好长时间不过来,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季邺南笑,端过他的茶喝一口,又挨着坐下:“您倒好,想认识就认识,说不认识就不认识。”
老先生摆出一副很了然的样子,靠着躺椅眯了眼:“说吧,什么糟心事儿,还劳烦你专程跑一趟?”
他也不打马虎眼,直接道:“财政部顾清明你认识?”
“……早以前会上见过面,不太熟,怎么,这是新线索?”
却见捧着毯子跨出门的郝东升,季邺南笑:“你这后生我可不敢用,是不是线索,我也不敢说,好容易人擅作主张安排个人,结果连人带事儿都搞砸,早以前高看你了啊。”
郝东升不好意思地笑,老钟满面莫名,这个点儿,郝东升怎么会在这儿,这殷勤献得倒是勤吶,隔三叉五往老先生这儿跑,图什么呢。
“你别怪他,他也是替你着急。”老人家呷口茶,道:“有了线索就查下去,清白的人蒙不得冤,回头上坟,替我给你父亲烧几张纸,就说我很想念他。”
季邺南应了一声,没话了,喝茶晒太阳赏花,老钟也没吭气,喝茶晒太阳看郝东升,郝东升扶了扶眼镜,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了片刻,耳旁传来鼾声,回头一看,老先生已睡着了。
郝东升正巧抻了毯子给他盖,季邺南手机响了,掩了铃声走到一旁,电话刚接通,却听他道:“想我了?”
又道:“那你亲我一下。”
接着道:“乖,就一下。”
老钟听得半个腮帮子都酸了,但是瞧他眉开眼笑的样子,觉得酸就酸了吧,眼下唯一能让他开心的,仿佛只有这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