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开回民族园,肩上背着姑娘,手里拿着酸奶,他敲响倪翼家门,倪翼妈开门后楞了三秒,砰一声关了,又过了三秒,门再次打开,倪翼抄着手靠墙,吊儿郎当地说:“我老婆怎么在你这儿?”
不对,碎了一口,又说:“你怎么抱着我老婆?”
季邺南绕过他,去沙发把人放下,搁了酸奶在桌上,临走前看了眼襁褓中的婴儿,说:“这孩子不像你。”
倪翼想了半天,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走出他家门,他扯开嗓子吼:“我儿子不像我难不成像你?”
声音在楼道间回荡,季邺南停在五步开外的防盗门前,绿皮铁门上有一猫眼,这是温渺的家,他虽不曾来过,却了如指掌。
另一扇门里,倪翼妈皱出满脸褶子,问倪翼:“他就是季邺南?你刚才的话他到底信了没?我怎么觉着这人不好骗啊?”
倪翼撸起袖子,抱起婴儿床里的孩子,上下左右翻来覆去地看:“哪儿不像了,哪哪都像……”
五分钟后,温渺醒了,并不全醒,半梦半醒,嘟囔着要喝酸奶,倪翼妈将季邺南留下的塞在她手里,倪翼瞥一眼抱着瓶子喝奶的温渺,歪了歪嘴道:“什么臭毛病!您给她撤了行不行,多大人了,抱一奶瓶睡觉,我渗得慌。”
倪翼妈说:“我瞧着也渗人,但她不喝醉了么,喝醉了不每回都要酸奶么,上回家里没了,她把你儿子的奶粉都抢光了,说是要现做酸奶,弄碗里捣鼓半天,还端了半碗请我喝,你要乐意场景再现,你给她撤了试试。”
倪翼大叫:“我靠,这什么奇葩,连我儿子的口粮也不放过!”
温渺咬着吸管,睡得浑然不觉,后半夜被孩子的哭声吵醒,一抬手,半瓶酸奶溢了一沙发,她断片儿了,木然地抽了纸巾擦沙发,老半天才恢复记忆,猛然蹦起便要往自己家冲,倪翼妈哄着孩子,一把拽住她:“吃了药睡下了,你开门轻点儿。”
她点点头,蹑手蹑脚回了家。
温如泉已睡着,盖着薄毯,一只腿耷拉在沙发外,她捧着他的腿,悄悄放回毯子里,老头儿慈眉善目,掉了大把头发,这几年来,很多事情他都记得,更多的事情,他却忘了。
有时他会忘记吃饭,更会忘记吃了什么,时常忘记自己叫什么,还会忘记温渺是他女儿,有一段时间,他认为她是陌生人,拒绝让她进屋,突然有一天,他又全部记得,煮了开水下面,完完整整一碗面端到温渺面前,她闻着许久不曾闻到的味儿,几乎快要落泪,下一刻却被厨房突然燃起的火转移注意力,原来老头儿忘记关煤气。从那以后,她经常这样,遇到想落泪的事,却连落泪的时间也没有。
更多时候,她照顾温如泉,像照顾小孩儿,教他洗脸,给他洗脚,那时候才体会到,温如泉一人将她带大,有多么不易。可她留给老头儿清醒时的最后记忆,却是一遍又一遍保证,非季邺南不嫁。她明知道老头儿有多不喜欢季邺南,却一遍遍刺激他,年纪不小,仍像十五六的孩子,唱着反调才舒心,后来温如泉忘了,索性他忘了。
她看着老头儿的睡颜,领口还沾着早晨的番茄酱,心底忽然一阵难过,其实季邺南当初有没有联系她,或者有没有带走她,都不重要了,反之,她应该谢谢他的离开,谢谢他不重视他们的感情,如果大张旗鼓闹一回,以她这没心没肺心中唯有季邺南的性格,保不齐会跟他跑掉,那就剩下温如泉一人,什么都忘记的一个人。
有声音传来,温渺转头,原是下雨了,雨势很猛,越来越大。她去关窗,看见闪着灯的汽车,却不开走,于是拉了窗帘,回屋睡觉。
隔天晴空万里,季邺南醒来时,院儿里的小鸟刚好扑腾了翅膀飞走,他浑身僵硬,翻出备用电池装进手机,刚一打开,便铃声大作,郝东升急出一身汗来,道:“祖宗你上哪儿去了,有一紧急事儿,找你盖章签字呢。”
他歪了歪脖子,活动筋骨,说:“这就来。”
省了洗漱,不用换衣,还不用穿鞋,人直接将车开回单位。
郝东升在办公室门口撞见他,一脸惊奇:“你这是上哪儿混了一夜,还没醒了吧?”
“车里。”他边说边往里走。
郝东升将泡好的茶递过去,闷闷不乐地想,这人怎么这癖性,当初怎么没看出来,居然和一姑娘在车里混了一夜……
季邺南已翻开文件,抬头是改建西二环工程决议书,他眉头一皱,问:“谁交来的?”
郝东升瞄一眼资料,心上一抖,说:“管理科新来一人,不懂事,谁送来提议都接。”
他喝了口茶,热气朝窗沿的藤蔓散去,又说:“那块儿不能盖楼,拆了学校后没剩多大点地儿,建一公共设施合适,弄一商务楼附近家属没法住,把这还给管理科,我怎么说的,你怎么告他。”
郝东升想了想,说:“这人与人之间硬碰不是办法,不利己的证据都会尽早消灭,硬拖下去不一定能扳倒对方……”
他话到嘴边留半句,季邺南明白他的意思,问:“你有好办法?”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他工作再严谨,生活总有纰漏,不妨我安排个人过去?”
“这可行不通。”门忽然被推开,老钟面色凝重,嘭地关上门,“商量事儿连门都不带,你也太大意了。”
季邺南惊喜,眉眼带着笑意,把玩着钢笔,问:“你怎么来了?”
老钟早前宣布退休,在家带孙子过清闲日子,怎料一颗苍老的心始终放不下,季家兄弟俩因季渊去世,结下大梁子,当年季渊死于非命,却一直查无所获,季邺南把苗头对准季邺岷,一心想找出罪证,于是在季邺岷的工程建设上设各种关卡,别的关口都办好了,回回被他堵住最后一关。他如此急迫,几乎有点儿慌不择路的意思,老钟难免担心,于是又出山了。
但季邺南问,他可不这么答,只说了仨字:“闲得慌。”
其实这也没说错,这几年他老钟虽没跟季邺南走,却依旧忙得团团转,因为这少爷一会儿一个问,不是问温渺毕业了没,就是问她最近怎么样,其实不过两三天,说毕业没那么快,说最近也没那么久,老钟多机敏,知道他想了解什么,于是干起了地下工作,想想都不可思议,他一把年纪,一生都光明磊落,却到晚年干起私家侦探,落个晚节不保,但是这任务他完成得还不错。
于是季邺南从他这里得知,小姑娘毕业那天站在风里拍照,之后走遍校园每个角落,末了去喝酒,醉后念绕口令,完了还闹着喝酸奶,还知道她半年后子承父业,去了博物馆当讲解员,也知道她为了工作,整晚整晚都在复习资料,还知道她生病了不肯吃药,也了解到她拒绝博物馆的男同事,说自己不会再爱了……
老钟有时候特累,这少爷从没问过他妈怎么样,回回只记得人小姑娘,太没良心了。
他却说:“我找她会直接打给她,干嘛非得从你这儿绕。”
老钟说:“是啊是啊,你还知道能直接打啊,为什么不直接打给小姑娘呢,没号是吧,我这就替您问问去?”
那头却沉寂三秒,啪嗒一声挂了电话。
话说,人从南边一回来,关于小姑娘这儿,基本就没他老钟什么事儿了,于是他就彻底闲了。说来也奇怪,盼了一辈子退休,真到退休却闲不住了,面子上却挂不住,自己麻痹自己,他少爷人还小,老爷子又不在了,他离了我真不行,于是迫于被需要的责任感,他重新站在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