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安门附近有幢老宅子,入门的浅池里有几尾花白锦鲤,土灰的沿边儿缠了藤蔓,一直伸到二层的栏杆,二楼的平台栽着一人高的凤尾竹,再往后是一张麻将桌。吴家老二瞥了眼采光的玻璃天花顶,扬起嘴角笑着打了张牌:“这地儿谁找的?”
郝东升扶了扶眼镜,花白的头发被冷气吹得飘起来:“小季。”扶了一把头发,又道,“他叫我们先来,说是办点儿事,随后就到。”
“我赌这事儿和女人有关。”吴老二押了五个点,几个牌搭子心领神会地笑,双双把钱放过去。他却不乐意了,夹着烟唉了两声,“都押这儿有什么意思,模特押大,演员押小。”
这回人就顺利分成两拨,正闹得凶,忽见郝东升唰地站起,笑眯眯地看着楼梯口:“小季来了!”
季邺南理着寸头,两鬓的发量很浅,精神抖擞越发衬托五官清明,深灰西装裤笔挺半新,每走一步便中线凸显,垂坠感十分强。吴老二就地捶桌子,指着他身边的女人:“我说什么来着!这姑娘我认识,前几天还在鼓楼拍广告,押小的输了,掏钱掏钱!”
有人抗议:“什么广告,我怎么没见过!”
“姑娘,我赢的钱分你一半儿,说吧,干什么的?”
外面是七八月的毒辣天,温渺出了一身汗,龙吟阁里冷气太足,热冷急速交替,这会儿衣服湿凉湿凉,贴着身体,说不出的难受。她捏着博物馆的迁址合同,嘴角一扯,露出整齐的八颗白牙:“我姓温,是博物馆项目建设协调员。”
吴老二吓了一跳:“老季你这口味……包罗万象啊。”说罢仔细观察温渺,她穿着银灰的一步裙,白衬衫的胸前是木耳花边,怎么看怎么像良家妇女。
郝东升眼尖,看季邺南脸色不太好,赶紧招呼:“过来这儿坐吧,我叫他们泡茶。”
季邺南往前走了几步,递给他一支烟:“我去趟单位,车在附近抛了锚,顺道上来看看,你们玩儿着先。”
郝东升接烟的动作也毕恭毕敬,吴老二看不下去,照他肚子拍了一巴掌:“行了啊老郝,怎么说你曾经也是他领导,不嫌丢人!”
季邺南扯了扯嘴角,笑出来,用夹烟的手隔空点着他:“你不丢人!大早上一娘儿们跑大院儿里闹,你爹连呼吸机都用上了,关门闭户不见人,说是丢脸丢尽了,好意思整出这汤事儿还好意思训别人。”
吴老二大惊:“哪个娘儿们?”
“大眼尖脸,跟一外星人似的那个。”他吐出一圈圈烟,嘴角带着笑意,“这一摊记我账上,我先去一趟,晚上再聚。”
再转过脸来看温渺,收回了笑意,点着下巴示意她下楼。温秒控制住想把几页纸仍到他脸上的冲动,依然露出八颗牙的标准笑容,五寸小高跟和地板摩擦出笃笃笃的响声,出了前厅,又踏入热火朝天的世界。这位季处是规划局新上任的,三十又几,特难伺候,她也是新上任的,从前是博物馆的讲解员,刚调到项目处就接了这么大一烂摊子,馆长是抗美援朝的文书兵,人老念旧,不舍得馆被迁走,接二连三叫她出面找人谈谈,也不想想,她年纪轻轻,能上哪去找人和这些领导谈,因此多少带着点儿个人情绪。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反正对她就没有好脸色,在出租车上除了打电话叫人去拖车,就没和她废过一句话。一路驶到棕榈泉,温渺才发觉不对劲,谈公事没道理选择有喷泉的住宅区,说好的单位呢。她抱着塞得鼓囊囊的大包,砰地甩上车门,半眯了眼睛望着太阳下的男人:“季处,我今天是来找你谈事情的,如果你没有时间,我们改天再约好吗?”
她本身学得播音主持,说普通话像糯米团子,再严肃的口气经过她的嘴,立马变得松软清甜跟撒娇似的。不过季邺南不吃这套,他似乎嫌晒,微低了头往里走,连看也懒得看她:“我就今儿有时间,要不要谈你自己看着办。”
温渺极其做作地将嘴角往两边崩了崩,扯出一张做作的笑脸,心里骂着他奶奶面上像伺候她爷爷,踏着小高跟就那么从容不迫地跟在他后面。事实上,当她站在可俯瞰整个朝阳公园的客厅中央时,还是有些后悔。
季邺南进了房间,她连忙把肩上的包卸下来,掏出两条烟摆在茶几上,又展开协议书,已经半卷,便用烟压着书头,挺直身板在沙发上坐了会儿,仍觉得不妥,又冲到玄关把门打开,屁股刚重新挨着沙发,季邺南就擦着头发从房间里出来,他穿着浴袍,刚洗过澡。
温渺心上一紧,又一松,果然还是有防备的好。她点了点茶几上的烟:“这是我们领导的心意,礼轻仁义重,还请您笑纳。”也不等他回应,拧开笔盖接着道,“这是当年建管的协议内容,还有申请书,请过目。”
怎料他只是轻轻一撇,并不打算从她手里接文件,将毛巾丢在茶几上,又挨着她坐下,拿了条烟看了看,又嘭地仍回到茶几上:“两条烟就想把我打发了?”那烟盒包着塑料膜,和光滑的玻璃用力接触,便滋溜溜滑出老远,只听啪嗒一声,跌落在毛茸茸的地毯上。
温渺有点儿紧张,不动声色往外挪了挪屁股。季邺南的黑发在斜阳下几乎根根分明,发尖上的水渍看得清清楚楚,他扣动火机啪嗒一声点燃了烟,说:“找我签合同,连个诚意都没有。”再撂了打火机,徐徐吐出一口烟。
她顿了顿,道:“不好意思……”
季邺南偏头看她一眼:“你认为我大老远带你来这儿是为了听一句不好意思?”
温渺心头顿时狂奔过几十头***,硬邦邦回他一句:“当然不是,我是带着百分百的诚意来和您谈,您贵人事多,不能耽误时间,所以咱们还是谈谈合同的事吧。”
“你这态度,是要跟我谈合同?”
她攥紧拳头,忍了又忍,身旁的男人忽然倾身过来,洗发水的香味扑面而来,攒着浓烈的呼吸,她反应十分敏捷,歘地蹦到客厅中央,看到季邺南势在必得的笑脸,顿时火冒三丈,转身的时候又崴了脚,砰地摔在地,就在这时门外有个身影一闪而过,接着倒回来,扯开嗓门尖叫:“老季你办事儿都不带锁门啊!”
话音将落,就被一风风火火往外奔的女人撞个满怀,因阵势太猛,他压根儿没看清楚那女人的脸,但光凭那一身中规中矩的打扮,他已经猜出七八分,遂摇头摆尾地走进屋子,乐呵呵地笑:“你也有吃瘪的时候,我说什么来着,良家妇女最不好惹,看看你都把人吓成什么样了。”
季邺南噙着烟,看他活蹦乱跳像只老鼠,还在闹腾:“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怎么就开着门儿啊,多不合适啊,太可惜了!”见他不说话,接着闹,“嘿,我说你肉没吃上一块儿,沾了一身腥,沾出感情来了还,有什么好笑的?”
他嘴边还噙着笑,夹烟的指头对准了门,甩出一个字:“滚!”
吴老二撇下大院里的烂摊子往这儿躲清静,生怕季邺南一个不开心把他供出去,一听这话,连忙摇头甩尾蹦出去,边蹦边唱征服。
晚上在唐会,除了白天这帮人,又增加了七八个,暗昧的场子热闹非凡。占了大半个厅的高背沙发松散着坐了几个人,酒过三巡,季邺南面上看不出一点儿醉意,紧挨着他的男人双颊通红,一双细长的眼睛绽放出贼亮贼亮的光,这人名叫周礼,是季邺南发小,酒量忒差,迷瞪着双眼说:“好小子,这几年连个电话也不打,你往南边儿跑。”指了指沙发另一头赌博的人,“这帮孙子也天南海北到处跑,就剩老子一人坚守阵地,老子多不容易啊!”
季邺南点了支烟,在晦暗的光线里撇了他一眼:“不容易你还结婚?”
周礼皱起一张苦瓜脸:“这不刚离么,小崽子归他妈,老子又是黄金单身汉一条!”说起这个,他忽然有点儿哀伤,“我算是悟出来了,没感情真就不能结婚,当初老爷子催得紧,我和孩儿他妈统共见了五次面,心想着不就结一婚么,和谁结不是结,反正互不讨厌,结就结呗!这一结还真结出毛病来!”
期间经理领着一拨美女进来,他百年难遇的悲伤春秋就此终结,迅速投奔进衣香鬓影,齐个儿高的这拨女人身材窈窕,穿得也少。周礼兴致勃勃地挨个儿浏览,倾头小声问道:“第三个怎么样?”
季邺南抬头,凌厉的眼光粗粗扫了一圈:“你眼生疮了,每张脸不都一样?”
“现在就流行这种下巴尖儿能戳地的样儿!世道在变,你却仍旧如此不解风情,难得啊难得。”周礼靠着沙发,随意点了个姑娘,那姑娘忸怩着奔过来,偎进他怀里,他干燥的手捏着姑娘的下巴,“要我说,就数这种勾人!”说完往姑娘脸上亲一口,“你以为谁都像……那谁、似的……”
慢摇散布在包厢的每个角落,另一头已经嗨翻天,这头却忽然诡异的安静,季邺南嘴边噙着笑,伸长胳膊将烟头在缸子里点了点,问:“那谁?”
周礼却不敢再出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