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着天快亮了,方瑟轻手轻脚地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悄悄往门外走去。正要开门,他的动作突然止住。
一道透明的丝线,缠绕在方瑟的手腕上,他回过头,却见夏锦衣支起身子,长发披散在床铺上,脸上还有淡淡的倦意。她平静地看着方瑟,手中暗暗用力。方瑟自知躲不过,只好老老实实地回到角落里,有些艰涩地笑笑。
夏锦衣收了丝线,揉揉眼睛坐起来,淡淡地说:“虽然本少能救你出来,但仍旧不能给你自由。”她掌了灯,不一会儿,陆离就麻利地窜进屋子,带进来一阵清冷的空气,笑着说:“昨儿刚收拾的雪地,今早又开始下雪了呢。”夏锦衣并未答复。
“今儿长公主起得早呢?”她说着,从旁侧拿起夏锦衣的衣服,服侍她一件一件穿上,又笑着说:“长公主在军营里的时候,怕是没有这待遇吧?”夏锦衣用红绳绑了长发,垂在右边肩膀上,说道:“那下次本少出征,便带着陆离罢?”陆离听了,憧憬地点头,说:“陆离还从未去过战场呢!”“傻丫头。”夏锦衣的语气似乎是在取笑,但看她的表情又不像。
与夏锦衣不熟的人,诸如姜夏皇,甚至那几个王爷,都会觉得与夏锦衣相处融洽是一件极困难的事情。她话少,内敛,任谁总猜不出她的喜怒。
倒是像陆离这般丫鬟,一直唧唧喳喳,整日笑着对她说些宫里宫外听闻的趣闻,也不管夏锦衣是否听得进去,却也能够十分快活地跟在她身边。
夏锦衣从单薄的首饰盒里拿出个精致细腻的抹额戴上,也不再上铜镜上瞧一眼,转身问陆离:“还有几日除夕?”陆离用脆生生的声音回答:“回长公主,算上今日,只有六日了。宫里其他地方都弄得漂亮,长公主不出去走走吗?”
夏锦衣没回答,反而转向方瑟:“除夕,方瑟你可要新衣?”
方瑟听着,一愣,然后微笑着晃了晃手中古琴,说道:“不如将落霞还我吧?”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夏锦衣一直是个平淡的人,公主府外,皇宫上下张灯结彩,夜里灯笼高挂,映照皇城金碧辉煌,远看着,像是一炉旺盛的火盆,透着热烈的暖意。然而公主府内,也只是有零星的几串灯笼,映照了门前一方雪地而已。
作为刺客、死囚的方瑟,也是能够与夏锦衣融洽相处的几人之一。
诸位且看白天时段,这屋外寒风瑟瑟,屋里却暖意融融。
烧的通红的炭火摆放在屋子中央,夏锦衣大大咧咧地坐在凳子上,一边看着兵书,一边从旁侧的果篮里抓几个地方进贡的水果来啃,很休闲的样子。而方瑟唯一能做的,就是坐在角落里,弹奏不同的琴曲,一遍一遍,日出日暮。
通常情况下,一日内,这两人的对话不会超过一手之数。只是夏锦衣偶尔闷了,会拖方瑟出去比划比划。没了落霞琴,方瑟的武力值也并不落下,夏锦衣再自行舍弃兵器的优势,这时候战局结果,多半是势均力敌。
然而纵使是这样,外人看来十分压抑的相处模式,却让方瑟极为受用,因为他有足够的时间静静地看夏锦衣,看她认真读书的样子,看她微蹙眉尖对敌的样子,看她……
嗖——
红绫的飞镖带起极轻的声响,方瑟伸手接住,一抬头便看见夏锦衣打量过来,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当着夏锦衣的面,将红绫展开,上面有极淡的红痕,上书前朝文字:晋元。方瑟正嘀咕着是否告诉夏锦衣这内容,却瞧见她突然侧过脸,仿佛捕捉着什么声音,片刻,又将目光收拢在兵书上,以淡漠的语气说道:“有朋自远方来,何故做梁上君子?”
听她这么说,方瑟抬起头,果然听见瓦上窸窸窣窣的声响,他知道夏锦衣的性子,只好也亮了嗓子:“外面风雪大,还请进屋一叙。”眨眼间,大门洞开,一道黑影窜进来,带进几片雪花,冰冷的空气突然钻到方瑟身边,方瑟抱起琴快速退开,那道人影紧追不舍。
一追一躲,这二人的活动范围被局限在屋舍之内,脚步轻巧,倒也没什么噪音。
不过想到屋里会沾上脚印,夏锦衣终于忍不住,一道银针随手刺去,就听见倒吸冷气的一声,想是射中了目标,夏锦衣的目光不曾离开书卷,淡漠地翻过下一页。
这时候,方瑟安稳地停在之前的角落里,黑衣人有些尴尬地转过来,从脚踝的穴位上抽出银针,然后转向面对夏锦衣,拱拱手,说:“这位姑娘,叨扰了。”夏锦衣没有理会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兵书。那黑衣人听声音年不过二十,他几步走到方瑟身边,轻声对他说:“诶,这女人下手真狠。”
“我不介意直接扔把刀。”夏锦衣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嘲讽。她大概算得清楚,如果这一针打向方瑟,他多半能够避开。
黑衣人也猜出夏锦衣非等闲之辈,不再招惹她,钻到方瑟身旁的角落,轻声说:“你怎么在这,叫我一通好找。”方瑟听这声音耳熟,寻思了半天,才想起这是谁,第一反应竟不是和他寒暄,而是赶忙介绍给夏锦衣:“这位是我的徒弟,薛子明。”
夏锦衣依旧看着书,也不搭理他。方瑟尴尬地摸摸鼻子,对上薛子明怪异的目光。
“看你这风尘仆仆的样子,该不会去死牢里走了一圈吧?”方瑟拽着薛子明的手腕,微笑着说:“怎突然到了帝都来?”
薛子明摘下黑色面罩,露出年轻俊逸的脸颊,干笑着,指了指方瑟手中写了“晋元”二字的红绫,轻声说:“奉上面的命令,来找师父回去呢。”
回去?方瑟一愣,说:“我还未完成刺杀姜夏皇的任务。”
夏锦衣听到这,才抬眸看了看,插话道:“小琴师,还想着刺杀?”声音里多了分奚落,让方瑟突然觉得很是不适。
“唉,堂主取消这次的任务了。”薛子明犹豫着,轻声问:“那个……要不咱找别的地方说吧,那边坐着的女人,实在不是好惹的……”
“有什么话在这里说明白,本少正嫌无聊。”
方瑟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
薛子明挠挠脑袋,然后倒也不敢真的把事说明白,扶着方瑟的手臂,轻声说:“师父,这里面事挺多的,要不,您先跟我回去吧,堂主说,要我赶在除夕之前把您带到她面前。您也知道堂主的脾气,她这人,可是忤逆不得的。剩下的路上我再给您细说一下,师父,您看行么?”
方瑟犹豫着,抬头看了看夏锦衣,试探性地问了一句:“那么,方瑟是否可以离开?”
夏锦衣没有回答。
或许这暗示着他能够重获自由,但方瑟却没那么开心,甚至连半分舒畅的心绪都找不到。他在心里轻声问……锦衣,你为何不留我?
他抱着琴,在薛子明的催促下一步一步挪向门口。
手中的琴仿佛灌了铅,方瑟惊异着夏锦衣竟连眼皮也不抬一下。他心中渐渐失望,他在心中自问,方瑟,你在夏锦衣心中,难道只是个对帝国有着不利影响的刺客么?方瑟想着,缓缓去开门——
方瑟没有回头。
他闭上眼,感受到狂风卷起雪粒吹打在他的指尖,为她奏曲一遍一遍磨出轻茧的手指,仿佛此刻才再感觉到疼痛。
然而他心头颤抖着的情绪,却更加冷,更加疼。
锦衣,你为何不留我?
锦衣,你为何不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