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光落在她的脚上,她穿着一双很精致的花布鞋,新的,虽然也是农家人自己作的鞋子,但是穿在她的脚上却很好看,没有一点点的乡土气。我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脚上,那双拖鞋丑陋无比,我的脚趾露在外面比拖鞋更丑陋。我的心里难受急了,又焦急又羞愧,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人家都说你喜欢我,是不是真的?”她问。
“……”
“你真是个胆小鬼!”
“……”
我一直低着头,我知道她一直看着我。我听见她哼了一声扭头就开始走开了。她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扭头说:“你晚上到鬼滩来,我在那里等你,你要是不敢来咱俩的事就算完了!”
我在原地愣愣地站了半天,风吹凉我的脸的时候我转身开始向家门口走去。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走进了鬼滩,那些随风轻轻摇摆的竹子在黑夜里像鬼的影子,我害怕急了,我小声喊着她的名字,没有人回答我。我继续朝里走了一会儿,我的双腿开始发抖,心跳加快,我开始隐隐约约听到一些人的笑声,还有一些人的哭声。一只什么鸟“扑”地一声从我头顶飞过去了,我撒腿就往回跑,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是怎么跑的,当月光落在龙王河面上亮亮地照了我一身的白光时,我才开始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这时候我看见一双花布布鞋站在了我的面前。
“你去过鬼滩了?”她问。
“嗯。”
“看你吓得那样子!真没用!”她笑了,脸上露出两个酒窝。她的笑容像镇定剂一样,我的心跳马上就恢复了原来的节奏。于是我也笑了。我说我要送你一件东西。于是我从怀里摸出了那把金链子。那是一把金链子,我母亲说,这是父亲的母亲送给我母亲的礼物。我没有见过我的父亲。我从小母亲就带着我住在外婆家。母亲说:等你娶媳妇的时候也会把这条金链子送给你的媳妇的。这条链子就是传家宝,只有是你们家的媳妇才会传给她。
她接过我手中的金链子,左右看了看。
我说:“这是我们家传家宝。我妈说只有是我的媳妇才能传给她的。”
她又仔细看了一遍,说:“这就是传家宝?”
“嗯。”
她把链子挂在手指上摇了起来。链子被抡成一个美丽的圈。
“谁稀罕你的烂链子?谁要做你们家媳妇了?”她说。“像这样的链子我们家多的很呢!”她手一扬,链子划开一道弧线,几秒钟后龙王河上噗地一声。然后是一圈圈的涟漪慢慢向岸边蔓延过来。两个人盯着河面愣住了。
“我不是故意的。”她说。“我给你赔一条新的吧。”
2004年初冬,我从城市回我离别了十五年的乡思湾,由于晕车的缘故我在离乡思湾还有2里路的地方下了车。我本以为沿着河堤走就不会迷路,怎么也没有想到却走进了三面环水长满竹子的鬼滩。那天天空大雾弥漫,我在鬼滩里左冲右撞怎么都找不到回家的路,我总是听到浓雾里有个小女孩在哭泣。听声音大约就六七岁的样子,她总是跟着我,在我周围十米的地方放声大哭。我走她也走,我停她也停。可是雾太大了我没有办法看见她。后来我就看见了一群人,他们脚步匆忙而凌乱地从我身边走过,他们的神色慌张而麻木,他们似乎也迷了路了。我听到有人在心焦如焚的时候开始抱怨:
“妈的!老子觉得是绕了地球走了一圈了却又跑到这鬼地方来了?”
就在那一群人中间我看见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这女孩就像一朵刚刚出水的水莲,水灵灵的,一席长发随风飘逸。这女孩让我想起了我的小薇。我的心里有了异样的感觉,毫无疑问这个女孩让我为之心动。我看见这个女孩也注意到了我,她的目光像水波一样一波波荡过来,穿过雾气和我的目光接触,让我感到了一种很深沉的忧郁。
这一群人就在我身边四五米的地方坐了下来。只有那个女孩子站在那里,她看着我,楚楚可怜,她的目光似乎是想要告诉我什么事情似的。
就在这时候我又听到那个藏在浓雾中的小女孩的哭声,我面前的长发女孩突然像是见到了鬼似的跳了起来,她大声地喊到:
“爸爸,哥哥,你们听到没有?你们听到没有?她又来了!她又来了!”
“什么来了?听到什么?”长发女孩旁边的小伙子问。
“哭声!小女孩的哭声!她一直跟着我们!她一直跟着我们!”
“飘,不要胡说,我们什么都没有听见!”
“哥哥,你相信我,真的有个小女孩在哭,就现在,你听你听呀!”
“飘,什么都没有,是你的幻觉。”那个中年男人说。
“你们相信我,她就在那个方向。”飘用手指指辩着哭声传来的方位。但是很快她就犹豫了。“不对,是那个方向……不不不,是那个方向……”飘用手指不停地指着,哭声从各各方向传过来,她无法指出到底在哪里。
“飘,飘,不是我们不信你。真的什么都没有。”
我大声朝他们喊道:“她没有撒谎,我可以证明。我也听到了!”
飘看了我一眼,我也看了她一眼,我给她的眼光是鼓励,她给我的眼光是信任。
飘身边的小伙子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他说:“你是谁?”
飘身边的中年男子站起来说:“你说你也听到了?那好,我先相信你,你带我们把这个哭泣的小女孩找出来吧。”他对所有的人说:“我们把这个哭泣的小女孩找出来吧,如果她和我们一样是迷路在这里,我们有责任让她和我们呆在一起!”
“可是爸爸,我什么都没有听到呀!”小伙子对中年男人说。
“我也没有听到,但是有人听到了,”他指了指我,“我们的飘不是也听到了吗?”他又指了指飘,然后中年男子朝我走过来,他在我面前站定,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小伙子,你也是个迷路者吧。那就让我们把你们听到的那个哭泣的小女孩找出来吧。”
“好!”我说。
这时飘发疯似的喊道:“我不去找她,它不是人,它是鬼!它是鬼!”
飘的哥哥走过去,拉住飘,说:“不要再胡说了,我们去找她,找到她就什么都知道了。不管她是人是鬼,有哥哥在,你不用怕。”
飘用眼光哀伤地看着我,我知道她是在向我求助。
“我不要去,她是鬼,她是鬼!”
“大家跟着这个年轻人,我们一起去找那个哭泣的小女孩。”
飘走在最后边,由她的哥哥搀扶着,她不停地喊着,我不要去,她是鬼,她是鬼。而我走在最前面,带领整个队伍。我不知道为什么飘会有这样的反应,我也不确定是否真能找到那个一路跟着我的那个哭泣的小女孩。当我们走开的时候这个浓雾中的小女孩会跟上来,当我们去找她的时候她又会跑开。更奇怪的是,除了我和飘以外,别人都听不到任何声音。
那个小女孩像是在为我们带路,我们慢慢地发现竹子越来越稀少了,雾也没有刚才那么浓厚了,我们开始听到潺潺的水声。河边,我们在靠近河边。我开始听不到那个小女孩的哭泣声了。只有飘似乎越来越恐惧,她似乎看到了什么熟悉的东西,眼球极度夸张地凸了出来。
这时候,有人尖叫了起来,所有人都看到河滩上躺着一具尸体,小女孩的尸体。眼球已经被乌鸦凿烂了,身体被河水泡的有白又胖,手脚已经腐烂,可是人们还是认出了她。
“刘麻子的女儿!”
“都以为是被狼叼走了,或者是是被拐子拐了,却怎么在这里?”
就在人们唏嘘不已的时候,飘尖叫了起来,这一声撕心裂肺,这一声像狼,人们都惊讶了,静悄悄的不敢说话。
飘疯了似的抓着自己的头发,嘴里念叨着:“你为什么不放过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杀你,不是我,不是我!”
飘的哥哥抓着飘的胳膊摇着她说:“你胡说什么?什么杀人?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飘神情恍惚地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我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我们家的传家宝——一条金链子。
“哥哥,爸爸,我是个杀人犯。我杀了刘麻子的女儿。”
“为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飘双手抱着头,很痛苦的样子,她说“爸爸,哥哥,你们听我说——那天,我和刘麻子的女儿在河滩上玩,这条链子是她首先发现的,我没有想要据为己有,真的没有,我只是想拿过来看看,但是她不给。我只是想拿过来看看呀,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许是她力气太小,也许是我力气太大,她就一头从河岸上栽了下去,刚好河里就有块大石头,她就一头栽在了那块石头上,血就染红了石头,血也就染红了河水……”
“飘,不要说了,这和你没有关系,这只是一个意外。”
“不,我有责任。我应该及时告诉大家真实情况的,可我没有,如果当时我告诉大家,也许她还有救的。可是现在她死了,是我杀了她,她现在变成鬼来找我了。”
“飘,你不要这样。有爸爸在没有人能伤害你。”爸爸跑过去双臂紧紧地抱住了女儿。
“我怎么到现在才知道什么是恐惧呢?”
“什么?飘,你说什么?”
“我怎么到现在才知道什么是恐惧呢?”
飘说完就疯子一样挣脱了父亲的手臂朝竹林深处跑去,那条金链子“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太阳光穿过雾气照在金链子上,灼灼生辉!
我要让这篇虚构的小说在这里结束了。写这篇小说用去了我整整十二个小时的时间,我没有吃饭,没有上厕所,我甚至在这十二个小时里忘记了深深爱恋的小薇,忘记了小薇带给我的伤害。现在我要抽根烟来放松放松我的神经了。
我在这篇小说里虚构了一个叫做飘的女人,现在想起来她和小薇是那么的相似,我原本写小说是为了忘掉一个让我伤心欲绝的人,其实我却并没有真的把她忘记。小薇就是现实中的飘,飘是虚构的小薇。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写到一个杀人的场景,也许我的心里真的充满仇恨。现在,小说写完了,但飘最后说的那句话却还在我的耳边一遍一遍地重复:
——“我怎么到现在才知道什么是恐惧呢?”——
但是小薇却是永远都不会知道什么是恐惧的。我已经习惯了在我的生活中有这么一个永远都触摸不到的恋人,也许她已习惯了在她的生活中有一个永远都爱着她的傻瓜。她从来就没有珍惜过我对她的感情。以前,即使我心碎欲裂地站在她的面前,她也一样能够像个孩子一样甜甜地微笑。也许,小薇就像杀死小女孩的飘一样在杀人的时候一点都不知道什么是恐惧,只有到了真正看见一具鲜血淋漓的死尸的时候才会感到恐惧吧。现在,我真正决定要离开她了。我把我被她伤害的鲜血淋漓的心写成一篇小说拿给她看。在我真正决定要离开她的时候我希望她会像飘一样感到恐惧。
但是,她会吗?
我和小薇从小就认识,在我的老家乡思湾,她是最漂亮的女人。我一直暗恋她暗恋了十几年,可是她并不爱我,而且从来就没有爱过。2002年秋天,当我把她约出来告诉她我一直是多么多么喜欢着她的时候其实,我就错了。有些事情从来就是这样,你爱的人不爱你,爱你的人你不爱,阴差阳错才有了那么多撕心裂肺的爱情故事。我曾经因为小薇彻夜不眠,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哭泣,我的眼泪就像现在外面的秋雨一样忧伤,但是,我到现在才懂得男人的眼泪是换不来爱情的。
现在,那条金链子就放在我的桌子上,十几年前当她一扬手把它甩入龙王河的时候,我就应该知道这条链子是不属于她的。可我现在,我还是决定要把这条链子和这篇小说一并寄给她,至于她是否能够收得到,是否在她看见这条链子的时候还能想起小时候的那些事情,是否会因为真正失去我而突然感到恐惧?都不重要了。因为,一个故事结束了,一段记忆总结了,我又要开始我新的生活,开始我新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