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临在无边无际的荒漠,黄色的沙土地开始被黑暗一点一点的吞噬去。随着夜色的来临,一辆辆拉煤车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颠簸着,车灯连成线像一串串耀眼跳跃的火把,一阵尘土飞扬过后,留下黑色的煤粉沫子在空中盘旋飞舞……
訾三和杜子还有他弟弟訾四站在山坡上,羡慕地看着一辆辆满载着黑金子的拉煤车轰轰隆隆远去,杜子使劲咽了一口唾沫星子:哼!钱都让狗日的挣去了。
中等个头、矮矮胖胖的杜子从兜里掏出一包猴王香烟,给訾三和訾四一人递上一支,又给自己点燃了一支,深深吸了一口感叹道,咱们也得想点挣钱的路子。听说邻村的铁蛋就留了几个人手,晚上在后山挖煤,一天也能掏百十来吨煤,倒手卖给兰炭厂,挣几千块呢。
“卖给兰炭厂一吨一百多,要是卖给煤贩子,一吨能卖二百多块。”个子矮小的訾四龇着他的四环素牙齿随声附合道。
黑瘦精明的訾三突然想起古塔煤矿那条多年前被封存的井口,那是一个早先的村办矿,后来资源被国有煤矿划走了,国有煤矿又在山后面开了个井口,就把这个井口给封掉了。当年他曾在那里做过掘进工,熟悉井下的每一条巷道。想到这里,兴奋和冲动点燃了他的每一根神经,黑暗中訾三的小眼睛闪闪发亮,眼角的鱼尾纹上下抖动着,像煽动翅膀的飞蛾。他转过身对后面站着的两个人说,要干咱们就干大的,就把想法告诉了杜子和訾四。两个人为这个大胆的想法很是兴奋了一阵,说訾三真是他们中的小诸葛。
说干就干。
当天深夜,三个人回去带上工具、矿灯和炸药,穿上胶鞋,訾三又从家里的床底下翻出三顶荡满灰尘、残旧的安全帽,一顶安全帽上还破了个洞,管它呢,有总比没有强,这还是当年他在矿上干活时攒下来的。
走出村口,三个人没有走大路,怕碰到村里人说不清楚。他们沿着一条羊肠小道蹒跚前行,路上除了脚步声就是他们抽烟的丝丝声回荡在空气中,敲击着他们警惕的耳膜,远处馒头状的沙包显得格外静谧和空荡。大约一袋烟的功夫,他们悄然来到了那个封存多年的井口,杜子说,用炸药把井口炸开。
訾四龇着他的黄板牙坚决不同意,认为那样动静太大,怕被人告发了。
訾三咬咬牙关,这年头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何况这儿荒山僻壤的,离村子又远,炸!
杜子和訾四分别用镐头和铁锨挖开一个深坑,庄户人手干这些活不在话下,麻利的很。
訾三小心翼翼地把炸药安放进去,左右看看稳妥了,这才一步一后退地把导火线向远处拉去,訾四和杜子紧随他也亦步亦趋地向后退。三个人在十几米开外的一个小山包前停下脚步,訾三四下张望着说,我看就这儿了,比较安全。他们趴下来,訾三掏出打火机“啪哒”打燃火苗,只听“哧溜”一声,导火线沿着杂草和沙地火龙般向前窜去。
眼看着火龙形成了一个小圆点,三个人不约而同的伸出双手捂住了耳朵。
“轰隆”一声沉重的闷响,回声在山谷间荡漾。井口被炸开一个大口子,一股阴湿的潮气伴随着发霉的气味扑面而来,三个人惊出了一身冷汗,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地观察着周围,几只蝙蝠惊得飞了起来,在空中盘旋了一阵,又煽动着翅膀不见了踪影,訾三想如果发现有什么动静,就赶快辙退。
大约等了十几分钟,空气中硝烟的味道和沙尘已没有了踪迹,他们才定下神来,环顾四周,昏黄的月亮迷离地悬挂在天空,照在环型山凹里,依然是一派灰蒙蒙的景象,远处的山峦起起伏伏,在雾岚笼罩的月光下显得格外朦胧。看来一切平静,訾三回过头来,看到杜子和訾四已经抢先刨开洞口的石块钻了进去。
看来钱真他妈的是好东西呀,訾三嘿嘿笑着自语。
井巷里死气沉沉,三个人在阴冷潮湿的回风巷道中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摸索,胶鞋踩在泥泞的地面上,发出咕唧咕唧的声响,回旋在空荡的井巷中,仿佛唤醒了亿万年前远古的生物,从更深的巷道发出嗡嗡的回应。
大约十分钟左右,他们就来到了工作面,因为是房柱式开采,工作面像迷宫一样,要不是訾三当年在这儿干过,他们三个人还真摸不着方向。
看来掌子面还保存完好,訾三道。他的声音在巷道里荡出嘤嘤嗡嗡的回声。
杜子在里面转了几圈,已经没有方向感了,我们咋开采呢?他灰头土脸地冲訾三喊。
等我们回去好好谋划谋划。訾三说着一转身向外走去,其他两人紧随其后,巷道里的嘤嗡声渐行渐远,留下一片阒寂、空旷。
一觉醒来,太阳挂在东山上,尽管已是盛夏,煤城的早晨还透着那么一股子凉丝丝的气息。
訾三的家在訾家墕村最南端,离村子街道中心较远,所谓村街道,就是一条四米宽、能够并排行驶两台手扶拖拉机、被硬化了的石子路面。村南散居着三户人家——訾三家、訾四家还有母亲的家,当然确切地说是一个大家分成的三个小家。
訾三母亲命苦,一辈子生养下四个儿子,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赶上三年自然灾害,丈夫与老大外出讨饭,饿死在去南边县城的路上。老二在三岁上得下个肺痨,那时家里穷,没有钱看病,一直不死不活地拖着,把家里拖累得贫困潦倒。
訾三父亲和大哥走的那一年,訾二年仅六岁,訾三不到五岁,訾四还在怀中吃着母亲的奶,是裹着小脚的母亲千辛苦、万劳累把三个孩子拉扯到大。訾三和訾四打小辍学,靠给村子里放羊过活,那时村里人都叫他们哥俩拦羊娃。
粉碎“四人帮”那一年,骨瘦如柴的訾二终于痨病成疾走了,给这个贫穷潦倒的家带来了些许生机。
再后来政策放开,村里办起了煤矿,訾三便下井当了一名掘进工,干了几年,家中有了一些积蓄,訾三在二十五岁时娶了婆姨,又过了二年,给訾四也娶上了婆姨。
现在一大家子人都住在一起,只是分开过着日子。
訾三的小家在场坡左边,盖起四间楼板平房,訾四的小家在场坡右边,也盖起四间楼板平房,母亲的家在场坡正中间,是上几辈人留下的三孔石头窑洞,冬暖夏凉,经久耐用。
母亲的住处在场坡的顶端,那里每天早早地就有了光亮,晚上太阳落下西山很久还能看得见物件。母亲说,这儿阳光照耀时间长,省灯油。
母亲一生艰辛,却是个要强的女人,不愿意跟着儿子们一起生活,訾三和訾四只好隔三差五轮流给母亲从坡下挑水上去,时间长了,家里的女人们就有了怨言。在訾三弟兄看来,说句实在话,那个大坡也确实太长太陡峭了些。
可母亲却说了,咱们訾家世世代代都是在訾家墕这儿生活过来的,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你们谁不满意死后就到老祖先那儿说去。
一大早,婆姨们都早早下地干活去了,訾三起来吼醒了弟弟訾四,两人到坡上喝了一碗母亲熬的小米粥,起身去找杜子。
杜子家在村子东面的半坡上,两个人呼哧呼哧地爬上山坡,看到杜子坐在院墙外的沙石凳上抽着纸烟,婆姨正挑着一担水从山下往上走着,訾三大着嗓门喊,嫂子这么早就忙上了。
嫂子抬头看见是訾三他们,便道,老三你们来了,快回院子里去,我这就担完水给你们沏茶。
訾三笑着答应,不用了,我们自己来。
三个人回到院子里,坐在沙石凳上开始思谋掏炭的事情。
杜子认为应该先联系买家,然后再动手,每天三个人用崩崩车干它一晚上,少说也能掏腾出几十吨煤来,然后找村里跑车的毛蛋来拉。
訾四不同意,说没有煤管票煤咋拉出去呢?所谓煤管票就是地方煤炭局实行的一种地方性政策,每吨煤加收煤炭管理费40元,煤炭局在沿路设有卡子,没有票一两煤也甭想运出去。
说到这儿两个人都沉默下来,不再吭声,都别过身来,把目光聚集在訾三身上,看他有什么妙招。
訾三慢悠悠地抽了一口烟,仿佛香烟里有很多计谋似的,然后他又一点一点地吐出细细的烟缕,这才开口说了话,我看应该这样干我们才能挣到大钱,首先和村长联系,把村子里有崩崩车的人家都联系起来,再凑钱买两到三台铲车在井下井上装煤,杜子负责联系买家,老四负责在井口装煤外运,我负责从外面搞炸药和摆平政府那边的事情。咱们三人各占有20%的股份,剩下的40%分给村长、支书和外面需要打点的人员,外面打点的人员訾三没有说是谁,訾三婆姨的娘家舅舅就在煤炭局工作,訾三没有明说是怕以后真的有事把他牵连进来,大家心知肚明就是了。
三人合计了一个上午,把事情的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思量了一遍,认为再没有遗漏的地方了,这才分头行动去了。
訾家墕村座落在群山环抱的山洼中,村前是一条常年半枯的季节河,近些年由于地下开采,河水早已断流。从风水学上来讲,过去的訾家墕村依山傍水,山弯西高东低,南北通向,避风蓄水,可谓风水宝地。
下午时分,高原的阳光照得人懒洋洋的。訾三溜达到了村长家,“大村长在吗?”訾三一进门就大声嚷道。这样显得他和村长的关系不同一般,拉近两个人的距离。其实村长也姓訾,是訾三出了五服的本家叔叔。
村长刚吃罢饭,正一个人坐在家里的炕沿边抽着纸烟,听到訾三在院子里嚷嚷,在窑洞里高声应道:大侄子呀,进来说话。
訾三一进门,就从兜里掏出一盒芙蓉王,给村长撂下一支,自己也点上一支,深吸一口说:村长叔,我也不绕弯子了,没啥意思。然后就坐在凳子上抽他的闷烟,不再言语,等了一会儿,见村长只管抽他的烟,訾三心说,姜还是老的辣,老奸巨滑的村长叔。
于是便又张口继续他的下文:人家都挣大钱哩,邻村的谢宝宝都是亿万富翁了,村长叔就这样一天一天干坐着?
村长笑笑:你訾三心思活,给拿个主意看咋样才能挣大钱?
挖煤呀,只要把煤掏腾出来就能发财。訾三眼里发出对金钱无限向往的光芒。
村长“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他是等着訾三的下文。
把咱村后山沟里那个窑口打开,一天出它个几千吨煤,咱就发财了。村长叔,我和杜子下去看了,井下情况还不错,大家出资,给你入10%的股,一起干吧!訾三激动地一口气把话说完。
其实村长一直也在啄磨这个事情,可是咋样干他还没有想好,今天听到訾三这样说,心想看来訾家墕村还是有人惦记这口窑呢。
说说你的想法?村长还是不动声色地对訾三说,口气中已经有了对话题的兴趣。
訾三听出来村长叔的口风活着,于是也就不再隐瞒,一五一十地把他们三个人合计的事情经过道了出来。
等訾三说完,村长就说,我估摸着启动起来这口窑需要130万资金,到时给我入15%的实股,支书訾军那里给上些,然后把村里的崩崩车和大卡车都集中起来,按运费支付,你看咋样?
訾三一听村长这样说,高兴的一口就应承了下来。
村支书訾军今年三十三岁,年纪虽轻,却很有胆识和魄力。前两年镇上与一家国有煤矿谈开采条件,訾军被村里选为村民代表参与了谈判。訾军脑子活,又在外面闯荡过几年,在谈判过程中被书记和镇长看中,回到村里就当上了村支部书记。
支书訾军那儿訾三也没有太费周折,就谈妥了条件。
最后訾军只问了一声:村长要多少股子?訾三说了,他就没有再言语。
訾三兴冲冲地回来,杜子正在村头等着他呢,一见訾三高兴地说:说好了,把炭卖给岔里的几家兰炭厂,不用想办法买煤管票了,訾三思量,如果外运虽能多挣些钱,风险也大,被煤管局扣住了,少说也得花钱买通关节,还耽误功夫,也就没再说什么。
天刚擦黑,訾四回来了,他一脸的疲惫,看样子他今天跑了不少的路。
喝了一大杯冷水后,訾四告诉他哥哥和杜子,他骑着摩托车跑遍了古塔镇和孙镇大大小小的煤矿,终于找到了四川来的一家掘进队,大概有四、五十人组成,有炮工二名、综掘司机三名、另外还有瓦检员、通风工等一应俱全,都是有证的。已经和他们谈好了,按产量结算。同时,他还与村里的几个跑运输的说好了,到时他们自带三改四车来从井下往外运煤,也是按吨位结算。
看来一切准备停当,訾三让杜子和几家兰炭厂联系好,今晚就可以出煤了,他还特别叮咛訾四,工作面的事情就交给你了,一定要注意安全。
下午,訾三和杜子骑摩托车去古塔镇看了两辆小型装载机,找来村里的有胜和山子雇他们两人开铲车,说好一个月给五千元工资,管吃管住,两个人高高兴兴地应承了下来。
夜暮降临訾家墕村,以往的訾家墕村每当这时早已静悄悄地没有了人声,偶尔会有一只狗吠几下,或者几只受到惊吓的鸡扑楞几下翅膀。
上百年来,地处偏僻的訾家墕村人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度过的。可今天夜里不同,村子里家家亮着灯光。子夜时分,訾三带着百十号人手来到村头的老庙前。说是一座庙,其实也就是一间九平方米大小的土坯瓦房,房檐上雕刻着龙、虎和麒麟图案,门前贴着门神,门里敬着龙王爷神龛的一座残旧的小庙宇。
在昏黄的月色下,訾三和杜子燃起一柱香拜了三拜,所有人也跟着他们拜三拜,这叫敬窑神,在煤城几乎村村都有庙,庙里敬的神也是五花八门的,有敬马王爷的,也有敬龙王、观音菩萨的,还有敬王母娘娘和玉皇大帝的。
贫穷自有贫穷的信仰,有时愈是贫穷,信仰反而愈加执著。
敬罢窑神,一群人踏着夜色,浩浩荡荡逶迤而行来到被打开的井口前。四川来的民工在訾四的带领下,开进了井口。随着工作面一声声咚咚的炮声响过,訾家墕村人祖祖辈辈梦寐以求的发财梦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当第一辆三改四农用车拉着黑晶晶的煤冲出井口时,在场的人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一辆铲车正在井口旁边的煤场,等着装车,然后由十几辆没有牌照的解放、东风车把煤送到几公里外的兰炭厂,村里人兴奋地想,钱呵就是这样源源不断地流进我们訾家墕村人的口袋里。
煤是有了,然而让訾三他们担心的事情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就是如何保密?訾三心中很清楚,这么大的摊场,不可能把秘密长期保住,只要能让它成为公开的秘密就行。简单些说,就是打点所有能够管得上他们的单位和个人,这需要钱,当然只要煤出来了,钱不是问题。
在煤城,人们并不很接受银行,所有的生意人都愿意把钱带在身上,谈好价钱后就付现金,这几乎是不成文的规定,看来现代文明在煤城还没有真正让多数人接受。这就像这儿的交通一样,红绿灯安装上了,却没有车和行人遵守;斑马线画上了,却没有多少人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行人过马路,从小就没有养成一站二看三通过的习惯,更像是走在自家的田头,一个念头就横穿了过去。
人们对于死亡的态度不是主要问题,自由而散漫的陈年积习才是人们忽视文明的根源。
到了这个月末,第一次分红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