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古稀之际,我把50多年来陆续写的一些诗词曲收集整理,结成此韵文集;又花了几天的时间把它们重读了一遍。每读一首,一个过去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和事,一份难以淡忘的情怀就会浮现在眼前。我想,这就是诗吧。
中学时曾写过几首新诗,也写过一些歌词,被谱成曲。“文革”中在江西干校时,被借调到县城搞阶级教育展览,又写过一首红军渡峡江的歌词,由县文化馆谱曲演唱。
然而这类新诗与歌词,并未引起我的兴趣;闲来总还是喜欢翻读一些古体诗词,偶尔写上几句,却也自觉不得要领。1958年,正值大炼钢铁的火红年代,十九岁的我,随北京地质学院一百多名师生前往新疆找铁矿。一天触景生情,写下一首《露宿昆仑》的古体小诗,得到老师和同学们的赞扬,回校后在各种场合,或展出,或转载。我受到很大鼓励,写旧体诗的愿望开始在心中萌动,并学习一些有关知识;但由于学业紧张,工作繁忙,动笔不多。
自周总理逝世至粉碎“四人帮”前后,我写诗的欲望才被真正激发了起来。在那段日子里,中国人变得史无前例的爱憎分明,铺天盖地的诗一时成了打击国贼、鼓舞民众的锐利武器。1976年清明节期间,全国人民悼念周总理的情感如火山爆发,我的血液也随之沸腾了,几乎每天都写诗。现在看来,有些诗的文句欠佳,格律也欠严谨,但情感是真挚的。例如那首题为《清明》的第三首五言诗,中有“我按三尺剑,犬物敢祸国”句,是在现场情急中写出的。为安全着想,当时只求诗成,没有顾及格律。这首诗后来被收入多种版本的天安门诗钞,并在《中国青年》《中国青年报》《光明日报》等报刊登载,还被一些书法家写成字联在北海展览。显然在那种特定的历史条件下,报刊容忍了其出格出律的地方,看中的是诗中所表现的反抗精神。
故乡是我生命的歌,童年的梦,萦绕的云。我时不时地写一首小诗,抒发对故乡的眷念。《小溪》《油菜花》《茶亭》《湘思》中的故乡情景是我终生的眷念,在深夜,在梦中。在这里我要借机说说我的故乡梅山和梅山文化。
我祖籍湖南省新化县,古称上梅,是梅山文化的中心地域。对梅山文化,学者的说法是“至今仍集中保存于湖南中部、西南部的一种古老的原始渔猎文化”,强调其“数文化”与“三崇拜”。这是对远古意义梅山文化的诠释。对此我曾作过一些调查和思考,从现代意义上对梅山文化作了不同的解读。我认为梅山文化可归结为三点,就是读书、习武,造反。
首先,新化人不论贫富,都要让孩子读书。春秋两季,在山区小路上总能见到络绎不绝的挑着行李的青少年。那是一群读书仔,被他们贫苦的和不贫苦的父母送往位于县城的中学求学,盼望他们将来建功立业,光耀门庭。
其次,村村聘有武师,家家男孩要习武。春节期间,村里的舞龙队串村表演,孩子们跟着耍几套拳脚凑兴;端午节龙舟队的青壮小伙更是武功过硬,在赛事发生冲突,出现武斗时他们会毫不犹豫地上阵大打出手;宗姓间发生械斗,自然也是子弟们用武的重要场合。
最后,新化人爱造反。按照“造反有理”的最高指示,造反就是革命。新化人对这条指示无师自通,在历史上的重大政治军事变动中总要跟进卷入,轰轰烈烈地大干一番。
有人说,新化人的叛逆习性,可能同新化是蚩尤的后裔有关。梅山是蚩尤故里,至今蛮祖巨碑仍在。蚩尤虽然在战争中败给了黄帝,但梅山人仍然尊他为祖先。梅山人彪悍勇猛、争强好胜的性格恐怕同血管里流淌的蚩尤血液多,黄帝血液少大有关系。叛逆,可以说是梅山文化源流中野蛮性影响的一面。
总体而言,梅山文化,实际上就是几千年来,梅山地区土着峒民野蛮文化,与中原封建儒家文化的奇异融合,是在长期的历史中形成的,把读书、习武和造反精神结合起来的一种地域文化类型,受野蛮文明的影响很深厚,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同样深厚。仅从远古巫术崇拜的角度进行诠释,忽略了儒家思想这一重要元素,不能说明当代、近代以至古代梅山文化的本质特征。
正是这种文武兼备躁动不安的地域文化,造就了我国现代史上的一批风云人物,如陈天华、谭人凤、方鼎英、成仿吾等。蹈海英雄陈天华就是那种血液沸点极低,一遇火花,就腾空而起,舍生赴死的新化人典型代表。据县志载,小小一个新化县,就有三十六位同盟会员、四百多位黄埔生(黄埔一期就有二十八位)。我叔叔李光中就是一名黄埔生。抗美援朝期间牺牲的新化籍战士达四百多人,其中国人皆知的有伟大的国际主义战士罗盛教。可惜新化不是土地革命、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中心区域,热血沸腾的梅山人错过了这些最重要的建功立业的历史机遇。即便如此,新化仍然为八路军输送了一位陈正湘将军,他在一九三九年亲自指挥炮手击毙了号称日本“名将之花”的阿部规秀中将。这是中国军队在抗日战场上击毙的军阶最高的日军将领。
为表达我对故乡的怀念,将此韵文集定名为《梅山诗稿》。
谈到故乡,自然要说说家庭。我出身于一个没落的书香门第。祖父是前清廪生,在张之洞办的两湖书院苦读十年,新学国学兼备;后来一生执教,门生很多,其中有些成了大器,掌一方或一面之权。祖父去世时我尚未出生,对我并无诗教。
父亲年少时品学兼优,闻名乡里。步入青年正逢湖南农民运动兴起,受县农会主席指派,在本乡发动农民打土豪、分田地,倒也体现了一点梅山读书人的反叛性格。“四·一二”事变后,湖南军阀许克祥发动“马日事变”,抓共产党人和农运分子。父亲不是共产党员,但被列为“暴徒”全县通缉。他化妆逃到武汉,投奔我姑父的同学和朋友方鼎英。时蒋介石在北伐前线,方任黄埔军校代校长,即将父亲安置在他军中担任文员。方鼎英先生是着名的爱国人士,由于有这层关系,新中国成立后父亲在学校教书,一直平安无事,不料在1959年被补划为右派,之后就穷途潦倒了。父亲有较好的国学基础,对我读写诗词产生了一定的影响。记得我有一次写了一首七律,他看后说,你认真读一读杜甫的《蜀相》。我认真地读了,但并无感悟;直到成年后社会历史知识略多,才稍有理解。
粉碎“四人帮”后,国家进入拨乱反正、除弊兴良、改革开放的时期,整个国家都忙碌起来,自己也跟着忙碌起来,于是就少有时间做诗了。这一忙就是二十多年,期间只写了寥寥几首,内容与品位也都平平。退休以后,尽管还有一些工作,但毕竟属于自己的时间多了,写的诗也逐渐增多。2006年,偶然通过互联网进入中华诗词论坛这块我国最大的诗词园地后,我开始有了一个广阔的写作与交流空间。从那时起,就经常在网上同诗友交流,得益于他们的评点,写诗的兴趣日益浓厚,产量也上去了。
在这本集子中,游览名胜古迹的诗占了相当篇幅。诗中的场景都是我亲自到过、亲自看过的。那些写国外风光、历史及风物人情的部分,在论坛交流中颇受关注,如七律《圣彼得堡印象》,被诗友称为“青花瓷瓶装洋酒”,我对这个评语甚感得意。中国的旧体诗有它特定的氛围,用这种体裁来描写洋人洋事,是否会像身高马大的洋妞扮演杨贵妃一样,给人以怪怪的感觉呢?后来发现,这个顾虑是多余的,诗坛平静、自然、热情地接纳了这类作品,于是我就可以放开地写了。《牙买加印象》《威尼斯印象》《摩洛哥风情》《第一国民》《埃特拉火山》《密西西比河》等均属这类作品。
由于工作性质的原因,游览国内名胜古迹的诗也不少。我国地域辽阔、历史悠久、文化灿烂,有那么多的山川景色、名胜古迹、人物事迹供人吟咏。作为这样一个国家的公民,我深为自己庆幸。
在内蒙古、新疆、宁夏,看到了北疆草原和沙漠的壮美;在苏州、杭州、扬州,看到了南国水乡的秀丽;在若尔盖大草地,看到了长征的足迹;在藏区,看到了世界屋脊的神秘和藏汉不可分割的久远历史;还有三峡的云,天山的雪,云贵的歌,湘楚的水,辽鲁的海;还有丝绸的路,洞窟的佛,庙宇的神,传说的奇。我曾经去过加勒比海岛国牙买加十余次,每次也试图在工作之余游历一番;但国家太小,到第三次就找不到出游目标了。两相对比,感到祖国的江山文化是多么弥足珍贵。属于这一类的诗词有《呼伦贝尔大草原》《若尔盖大草原》《扎什伦布寺》《瘦西湖》《额尔齐斯河》《游张家界》《秦岭山中》《长相思·天池》《一剪梅·冲乎尔》等。
论坛的诗友,常围绕国内外重大事件发表感怀与评论,我也加入其中写了一些。子曰:“诗言志”。针对某件事物,产生了兴奋感、快乐感、悲伤感、愤怒感和不平感,用诗记录下来,就等于把当时对事件的感情记录了下来。属于这类对世界国家社会事件抒发感慨的,除悼念周总理的诗词外,还有《汶川大地震》《圣火迎来》《房价·地价》《新悯农歌》《卡扎菲》、《强拆》《闻苏杭两副市长巨贪伏法有感》《重庆轶事》等。本人对国家社会大事并无深究,不能肯定写出的这些东西观点的正确与否,只是表达一点即兴感受而已。事过境迁之后,反过头来看也许有些感受不一定准确;但对我来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当时抒发的感情是真实的。这种感情一旦成为历史定格,就如老照片一样弥足珍贵,不可更改,即使它有缺陷。
我还喜欢写一些身边的日常生活琐事。写这类诗词曲,生活气息浓,随手拈来,饶有情趣。我曾尝试用五绝的形式写儿歌。一位显然是做母亲的诗友读了《儿歌四首》后评论说:“童真童趣,爱煞人也”。属于这类的还有《小草》《豆腐》《白菜》《火锅》《早点铺》《喇叭花》《冰糖葫芦》《都市竹枝词》等。写这类题材时,心情最为放松。写完之后,再读几遍,有轻轻的,淡淡的,飘然的,欢愉的生活感觉。但这种诗只能在心情好的时候写。
我写诗词以白话为主。用现代语言,才能更好地表达现代生活和现代感情。其实鲁迅、毛泽东、郭沫若、李叔同、朱自清等现代作家写的古体诗词已大量使用现代语言了。我想,现代生活、现代语言与古典形式的结合是行得通的,这应该是古诗词复兴的必然选择。
本集中大多数诗词用的是平水韵;在写近体诗时,则多采用邻韵通押,具体说就是放宽到词韵。对近体诗邻韵通押,我国诗词界似已无大争议。果如此,就意味着对唐宋建立的我国诗歌规则有了重大突破;对现代人而言,则是用韵环境的一大解放。其实邻韵通押古已有之,李白、杜甫、李商隐等都写过邻韵通押韵的绝律诗,但数量不多,只是一些个例。现代诗人毛泽东、鲁迅、郭沫若和柳亚子等,则把通押大大扩展了,把个例变成了常例。2005年按汉语拼音规则设韵的《中华诗韵》面世,这是一部完全按现代人发音编写的韵书,当是今后人们写古诗词的重要用韵方向。由于我对新韵尚未完全适应,仅在少数诗词中用之,读者不难把它们鉴别出来。此外,在写散曲时,还使用了《中原音韵》。我仍是个初学者,各种韵书间的混淆误用之处在所难免,还望朋友们多多指正。
本集共收诗词曲567篇,第一首写于1958年12月,最后一首写于2012年12月,计54年,基本按成诗时间顺序编排。
愿将此小小的韵文集献给我的亲人、老师和朋友。
二〇一二年十二月三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