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之后,我们回到了河子村。
看见我们回来,爷爷显得很诧异,连忙问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把在西安发生的事情讲给爷爷听,然后开门见山地讲明了这次回来的目的,我想要爷爷出船,带着我们沿河寻找龟棺来源。按照我们的推测,龟棺很可能是下大雨的时候,顺着河水从上游冲下来的,如果能够找到龟棺的来源,那就有希望解开所有的谜团。
我原本以为爷爷会很爽快地答应我们的要求,没想到爷爷听完之后竟然拒绝出船。
看着爷爷坚决的态度,我纳闷地问:“爷爷,你为什么不带我们出船?”
爷爷默默地吸着旱烟,冷冷说道:“不为什么!”
我随口接道:“那我自己出船吧!”
“你敢!”爷爷猛地一磕烟枪,额上青筋暴露,“你要是敢自作主张,你就别认我这个爷爷!”
我很少见到爷爷这样发火,当下也不敢再说什么,默默退出了屋子。
古枚笛诧异地说:“我怎么感觉爷爷跟变了个人似的,他看上去怪吓人的!”
我说:“我也不知道,爷爷一直都不喜欢我碰船。上次是因为你提议出船游玩,他才没有骂我。”
古枚笛道:“既然爷爷这么坚持,那就别叫他出船了,我们自个儿开船出去不就行了?”
我摇摇头,“不行!万万不行!黄河上行船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除了汹涌澎湃的激流以外,黄河下面还潜伏着许多我们看不见的危机,万一碰上什么怪事,没有老舵手的陪同,我们很难应付。”
古枚笛道:“说的也是,要是再次遇到鬼船之类的诡异事情,还是需要爷爷这样经验丰富的老舵手来解决。毕竟他在黄河上行走了这么多年,经验也积累了那么多,邪乎事更是见了不少,有他在我们才不会乱了阵脚。”
叶教授安慰我道:“拓跋孤,你也不要灰心,你爷爷可能有他自己的考虑,我去找他谈谈吧,兴许他会改变主意的。”
半个时辰后,叶教授回来了,我问他情况怎么样,叶教授微微一笑,“你爷爷答应带我们出船了!”
“真的?”我喜出望外,“叶教授,你是怎么跟我爷爷交涉的?刚才他的态度不是很强硬吗?”
叶教授说:“我只是告诉他,你们现在摊上了大麻烦,很可能过不了多久杀手就会找上门来,如果不能及时解决这件事情,你和你的孙子都会有生命危险。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主动出击寻找事情的真相!你爷爷听我这么一说,也觉得事态严重,于是决定带我们出船,亲自弄清楚这件事情的始末。”
我冲叶教授竖起大拇指,“厉害!没想到这套威胁论这么容易就把态度强硬的爷爷说服了!”
叶教授叹气道:“我这可不是什么威胁论,我是在陈述事实!你们难道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峻吗?胖头陀只不过收购了一具西夏武士的古尸都被杀了,这说明杀手的目的是干掉一切和西夏武士古尸有关的人,所以杀手找上你们是迟早的事情。”
听叶教授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事情有些严重,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看来这次出行,不仅仅是一次历史文明的探索之旅,也是一次解救自身生命之旅。
“对了!”叶教授说,“拓跋孤,你爷爷让你去老屋一趟,他说在老屋等你,有事情跟你讲。”
我让叶教授和古枚笛留在新房这边休息,然后独自朝老屋走去。
老屋的光线有些昏暗,爷爷坐在炕上,面前放着一张小方桌,方桌上面点着一盏小油灯,昏黄的灯光把屋子映照得凄凄惶惶。桌上放着一碟花生米和两碟小菜,旁边还放着一瓶老白干。
我叫了声“爷爷”,然后脱掉鞋子爬上炕去,在爷爷对面坐了下来。
眼前的这一幕让我想起了小时候,那时候爷爷经常坐在炕上,几颗花生米就着一瓶老白干,一边吱溜溜地喝着酒,一边跟我绘声绘色地讲述黄河古道上的稀奇事。这么多年过去了,爷爷的两鬓已经染上了白霜,而我也从那个蜷缩在被窝里听故事的孩子,成长为一个勇敢无畏的年轻汉子。我忽然想起了一句歌词——“岁月在墙上剥落,看见小时候”,顿时觉得无比感伤和怀念。
爷爷在我面前放上一个小酒盅,然后拧开老白干,哗啦啦给我斟了一杯,浓郁的酒香登时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爷爷,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我问。
爷爷举起酒盅,跟我碰了一下,喝了一大口,然后夹起两颗花生米丢进嘴里,咬得咯嘣作响,这才叹了口气说:“你知道爷爷为什么一直以来都不让你擅自出船吗?”
我摇摇头,说实话,这也是我一直纠结的事情。小时候我看见小朋友们划船出去玩耍,我就特别羡慕。我不敢跟他们出船,害怕回去后遭到爷爷的责罚,所以我大多时候只能在河边羡慕地看着他们。只是偶尔有一两次,我偷偷跟着小朋友们出船,开心地在黄河里戏水。
爷爷又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不让你出船,其实是因为你爸爸。”
“我爸爸?”我疑惑地看着爷爷。
爷爷说:“在你爸爸出船发生意外之后,我便发誓要好好保护你。为了你的安全,爷爷一直不让你出船。”
听闻爷爷这么一说,我的心里豁然明了,当年爸爸的死肯定给爷爷造成了很大的精神刺激和心理阴影。爷爷这么做,是想保护我,让我能够平平安安地长大。
爷爷说:“按照祖训,我们黄河捞尸人本该一代一代传下去的,但在你爸爸出事之后,我便决定违背祖训,不再将黄河捞尸人这门营生传授下去了,就算列祖列宗在黄泉下面骂我,我也要这样做。我已经没了儿子,不能再失去我的孙子了。我想让你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像个普通孩子那样长大,所以我一直让你勤奋读书,直到考上大学,远离河子村,不再触碰黄河捞尸人这门营生。”说到这里,爷爷的眼睛里面隐隐有泪花闪烁。
我能够体会爷爷的感受,他要把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营生断送在自己手里,这是需要多么大的勇气,这也是一件多么难过的事情呀!一边是祖祖辈辈传留下来的手艺,一边是子孙后代的平安成长,在两者之间,爷爷放弃了列祖列宗的手艺,艰难地选择了子孙后代的成长,这是一份多么深沉的爱呀!
爷爷仰脖将酒盅里的老白干一饮而尽,“我希望你能理解爷爷的良苦用心,不要记恨爷爷,更不要以为爷爷贪生怕死。爷爷这条老命丢了也无所谓,但我不能让你以身犯险。你没有在黄河古道上行走过,你根本就不知道孕育了五千年华夏文明的黄河古道里究竟潜伏着多少你看都看不到、想也想不到的致命危机!”
我热泪盈眶地看着爷爷,也一口喝掉了酒盅里的老白干,“爷爷,我明白!”
爷爷又斟上两杯老白干,脸色凝重地说道:“其实我把你叫来,就是想给你讲讲你爸爸的故事!”
“我爸爸的故事?”我顿时挺直了腰板,竖起了耳朵。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想听听有关我爸爸的故事,但爷爷却对此讳莫如深,从不向我透露任何事情。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只知道爸爸当年在黄河古道发生意外遇难,但具体发生了什么意外我却毫不知情。现在爷爷终于提及这件事情,我自然要凝神倾听。
爷爷抿了一口老白干,一边吃着花生米,一边开始了他的讲述:
“当年你爸爸也就二十出头,和你妈妈结婚一年多,然后生下了你。为了给你娘俩更好的生活,为了照顾这个家,你爸爸每天都在黄河上奔波忙碌,非常辛苦。”
“有一天,他接到了一笔大生意。山西一个矿老板被仇家砍杀之后抛尸黄河,我们拓跋家是黄河古道上很有名气的黄河捞尸人,所以矿老板的家属找到了我们,承诺给我们一笔重金,要我们帮助寻找打捞矿老板的尸体,并且还预付了一笔数目不小的定金。”
“这是个重要任务,我不放心你爸爸一个人单干,为了更快更好地完成这件事情,我决意陪同你爸爸一块儿出船。在妥善处理完家务之后,我们爷俩立刻开始了这次打捞任务。”
“祖传下来的捞尸船都是一种乌篷小船,这是有讲究的。乌篷是黑色的,黑色代表死亡,水中亡灵看见黑色乌篷船就知道这艘船是来接亡灵回家的,自然就不会为难这艘船。因为大多时候捞尸人都是单独出船,所以捞尸船并不大,只容得下两三个人。为了能更快地完成这次任务,我们特意在船尾安装了动力马达,这样能节省不少时间。”
“捞尸人出船也是有讲究的。出发之前我们准备了一只大红公鸡,我们在船头斩了鸡头,将鸡血泼洒在船头上,寓意是消弭灾难,保佑平安。然后我们把鸡头放在船头,前面摆放了一碗雪白的糯米,在碗里插了三支香。”
“这个时候,却发生了一件令我担忧的怪事。其中一支香在烧到一半的时候,忽然断折了。按照传统的说法,香断折意味着出师不利,这给我们的出行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其实我也曾经试图劝说你爸爸不要出船,可是你爸爸的性子比我还倔,更何况那确实是一笔大生意,你爸爸舍不得轻易放弃。当时你爸爸就驳斥我,他说自己的命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不能盲目地相信那些封建迷信,一支香怎么能决定我们的命运呢?也许那支香是被河风吹断的呢?”
“我听你爸爸说得也在理,而且他的态度非常坚决,我就没再多说什么。这事儿到现在我都非常后悔,祖师爷的遗训自然有他们的道理,只可惜当时我们没有听从祖师爷的遗训,这才酿成了后来的苦果!唉!要是当初我拼命拽着你爸爸,也许你爸爸就不会死了!”
爷爷的口吻充满了深深的后悔和自责,他自顾自地吞下一大口老白干,两只眼睛红红的。看来这么多年过去了,爷爷依然没能走出这件事给他带来的创伤和阴影。
我宽慰道:“爷爷,你不用自责,其实这件事不能怪你,我们只是普通的凡人,我们谁也没法儿预见未来。我不是宿命论者,但是这世上有些东西真的是命中注定的,老天爷要收一个人的命,那谁都拦不住。不是有句俗话叫作‘阎王要你三更死,不会留你到五更’吗?”
爷爷重重地放下酒盅,吸了吸鼻子,继续说道:“等到香烧完,我们把鸡头放在装满糯米的碗里,一块儿沉入了黄河。进行完这些祭祀仪式之后,我们才发动马达,正式踏上了黄河古道。”
“我们驾驶着捞尸船溯河而上,那段时间天气比较干旱,没有下过大雨,水流的速度自然比较缓慢。按照我们以往的经验来推测,矿老板的尸体应该还在山西境内的河段。”
“我们出船的时候天气还算不错,阳光就像利箭般穿透云层,落在水面上,折射出点点碎金,你可以想象一下,那是怎样一幅美丽的画面?乌篷船在金色波浪中穿行,你爸爸斗志昂扬,满脸喜悦地站在船头,迎着河风,双手叉腰对我说:‘爹,你看老天爷都在保佑我们,这么好的天气,怎么会出师不利呢?’”
“对于在黄河古道上行走的人来说,阳光明媚当然是出船的最好天气。看着这样的好天气,我心中的阴霾也一点儿一点儿散去,我想也许是我太多虑了,所以我很快就把出师不利的想法抛在了脑后。”
“然而正应了那句古谚,‘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们刚刚驶出三门峡河段没有多久,竟然很快就变了天色。原本阳光明媚的天空突然乌云滚滚,惨淡的灰暗笼罩着黄河古道,河风呼呼地刮着,原本平静的河面变得恶浪滔滔。一波又一波黑色的水浪前仆后继地冲向我们的乌篷船,乌篷船就像一片无助的落叶,在滚滚浪涛中跌宕起伏,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