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华在县城大街上走了一圈归队后,他看着一个个陌生的面孔,一种孤独感袭上心头,因为他从没有离开过家乡,一时半会儿还不能融入集体中去。
他在迷茫中盼来了夜幕的降临,本来第二天要起早乘坐火车赶赴军营,按理说该早早入睡,可他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在想:此时此刻妈妈在黑暗的草屋里,是何等的失落,是何等的难过,是何等地惦念儿子。他又想起了同学周淑芝,在返回小华村的路上是何等的凄凉,尤其路过那段山间小路,怎么能抑制住她记忆的忧伤。想到这,林少华不自觉地捂盖着被子,泪水无声地流了出来。
他熬过辗转难眠的一夜,天还未完全放亮,就被一阵哨声和喊叫声催上了一辆大解放车,车在能见度很低的晨雾中行驶着,经过大约一个多小时的颠簸,在天刚刚放亮的时候,到达了一个很小的火车站。
在候车室里林少华平生第一次被集体的声音震撼了!那就是大家在一起唱的两首响彻候车室的军歌:《我是一个兵》和《打靶归来》。他带着这震撼人心的歌声和远大理想,钻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闷罐”,满怀豪情地踏上了人生旅程。
火车经过一天一夜的翻山越岭,于第二天早晨到达了中原麦城。林少华随林县和其他县里应征入伍的新兵,唱着军歌走进了一个神秘的军营。
这是一个技术兵种的师部大本营,也是林少华入伍的团部,军营很大。
到了新兵连后,整个新入伍的战士又重新划分了编队。林少华心想:“就凭自己在武装部做临时工作和革命家庭的背景,在新兵连当个副班长肯定是没有问题的。”
当连长宣布完了编队名单后,才知道连个副班长也没当上,林少华心里极不舒服,却很无奈,这里毕竟是部队。不过他被编入新兵一连一排二班,也算很理想,因为多数新兵都是本县的老乡,熟知度要优于老乡少的新兵连。
到了部队一切安顿好后,林少华马上写信给妈妈报平安,同时又在信封里附加了一封信,这封信是给周淑芝爸妈写的,是一封劝说信。半个月后,林少华接到了妈妈的回信,这封信是周淑芝代写的,信是妈妈的口述,内容是嘱咐儿子要听首长的话,以及别惦记妈之类的话。另一页是周淑芝专门写给林少华的。
她在信中写道:“少华,你给我爸写的信收到了,非常感谢你的好意,不过我都想通了也就不需要转交了,因为我很快就要嫁人了。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你写信,我非常感谢你给我的那段美好的回忆,它永远也抹不掉,我会永远珍藏在记忆里。少华,我知道你是个有远大理想的人,我也深深地理解你,我更会默默地祝福你一切成功!虽然我不了解外面的世界,也不知道大山外的人际关系如何,但我还是希望你多加小心,千万别受到伤害,一个人在外不容易,外边不同于咱们知根知底的乡里乡亲。少华,我非常了解你,你太正直了,要千万注意!你的同学心里永远有你……”
林少华读完了这封信后,心里如翻江倒海般起伏不定,久久不能平静,他无法表白这种无形的隐痛……
经过自我心态的调整,林少华很快融入了新兵连的政治教育和训练中,从而来淡化那种情感的萦绕。同时随着紧张的训练,这种情感也得到了有效的抑制。然而新的烦恼也会常常出现。这就是新兵训练大总管对他的特殊关照——无形的玩笑式冷嘲热讽。这个军官是山西人姓李,是技术团的参谋。他个头不高,圆圆的脸,说话时眯缝着眼,而且说话速度特别快,不仔细听还真听不出意思来。
他常常到排里当着大家的面说:“林少华可不简单呀,听说是你们林县的神枪手,到实弹射击时,咱新兵连可就荣耀了!”
他这么一说,总会引起大家的一阵哄堂大笑!不管他是无意识,还是有意识,这都给林少华造成了心理压力。还有就是第一次的晚间紧急集合,由于林少华着急,上衣的扣子忘扣了,他不仅当着三个连队新兵的面点名批评了他,还故意戏耍他。
他阴阳怪气地说:“太笨,太笨,真是笨死了,平时怎么学的?这能上战场吗?纯粹是个残兵败将嘛。啊……”
他的一顿训斥,令林少华十分的狼狈和羞怯。事情虽说过去了,但是林少华依旧闷闷不乐,这期间他的情绪很低落。他的思想变化引起了班长的注意,班长特意找林少华谈心。
班长开导他说:“新兵连是个过渡期,只要抓紧学习和训练,取得一个好的成绩,打好基础,剩下的就是到连队锤炼自己,那才是你人生的大本营,不要太在意眼前的事情。”然后又说:“你也别怪李参谋(新兵训练总管)对你有些偏见,你们县人武部的张副部长,脾气也太不好了,那天上午还有说有笑的和我们李参谋夸耀林县新兵里有个好苗子,说这个小子非常优秀,是革命家庭的孩子,将来有发展……竭力表扬你。下午就因为排队问题,当着你们新兵的面开口就骂,一点面子都不给,李参谋只是心里不舒服。再说他也很特别,对门子兵更严厉一些,用他的话讲:‘我就不吃那一套’。他不会变通,不然早就提升参谋长了,再说他也不知道你和张副部长到底是什么关系,其实他也不坏,就是不给别人留面子,他这就算不错了,因为他当的是新兵营长,要是当新兵连长,他得折腾死你,在这之前他是咱们团公认的魔鬼教练。你也别多想了,新兵连的副班长只是临时的。”
林少华听了班长坦诚的话语,心里明朗多了,他立刻想到站队时那个令人生畏的一幕:张副部长正在集合新兵喊口令,李参谋在下边帮助排队。让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张副部长开口就骂:“他妈的,是你指挥还是老子指挥?”而且骂的不堪入耳,非常野蛮和粗鲁,当时令李参谋十分狼狈。但林少华万万没想到李参谋会把这种耻辱嫁祸给自己,处处戏耍自己,让自己莫名其妙地成了张副部长的替死鬼。
林少华想:“看来军队这所大学校也不是真空,人际污垢的苔藓也会在军营里滋长,尽管是和平年代感受不到战争的硝烟,但心灵的艰难险阻也许就在眼前。”林少华心里清楚,既然选择了当兵,就是再大的羞辱也得受着,否则就圆不了童年的梦!想到这林少华决心改变自己,用活在当下的意识,去适应这个特殊的环境。
新兵训练虽然很艰苦,军营里的生活也很紧张,但是这支部队却很神秘,非常吸引新兵们,令新兵们向往,从首长介绍部队的编制就能看出很多与众不同的地方。
这个部队除了新兵连有营的设置外,团的下边没有营的编制直接就是连队,连长就是营级,排长就是副连级,也就是说上无营下无排的这么一支特殊部队。而且任务都是由军委直接下达,这个团的间接行政上级是一个特种设计院。听说这支部队在执行任务时,常常被敌特跟踪,前几年就曾经破获一起跟踪化验部队粪便的敌特组织。以及传说这支部队的伙食比其他部队的伙食都好等,这些不可言说的神秘,极大地增加了新兵训练的热情。当然了要想度过新兵训练期也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像林少华这样带着梦想进入军营的新战士,有时美好的梦想,时常会被残酷的现实打得遍体鳞伤,更会在不经意间历经着痛苦和磨难。
新兵队列训练经过半个多月的单兵和整体演示,可以说这最基本的动作暂告一段落,剩余的就是体能类训练和实弹射击了。这天林少华精神抖擞地和战友们投入新兵连组织的队列比赛(试验收),验收的形式是以班横队为单位,看整体的整齐度。当这个训练科目进行完后,各新兵连又以连为单位做了分列式表演,整个表演过程受到在现场观摩的团机关首长一致赞许。就在林少华喜不自禁地和老乡使眼色庆幸之时,被新兵训练营长(李参谋)发现,他当着三个连的几百号人点名让林少华出列。然后大声训斥:“你笑什么?你的动作比别人好吗?比别人好就给大家表演一下。”说完他便亲自喊口令,让林少华走正步和跑步,最后让林少华原地踏步。
他边斜视着林少华边说:“看你走的正步,脚尖朝上该踢出去的腿你迈了出去,简直就是出洋相嘛!你连这最基础的东西都没有掌握还笑?你能笑出声来你就笑吧。”说完继续讲评,一直到他讲评完毕才让林少华入队。
林少华对李参谋的这一举动虽说十分不满,但他极力地克制着自己,他知道作为一名解放军战士这点耻辱得忍,不能在战友面前暴露自己的情绪。他以顽强的性格定力,压抑着入伍以来第一次公开的屈辱。他是这么想的,在战友面前也是这么做的,他常常把笑脸留给白天,把笑容留给战友,甚至用笑话回答战友的质疑,用轻松化解飞来的严厉。而一到夜晚,林少华就会偷偷地哭泣,就会想起爸爸妈妈对自己的疼爱,就会想起爸爸妈妈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会给自己留面子。
林少华想起上小学时,自己时常有尿床的毛病,每当发生这样的事,他就会不好意思地把被子盖在尿湿的地方,生怕爸爸妈妈发现,可妈妈总是视而不见,然后婉转地将自己支开,把被褥放到外边晾晒……然而类似这样的事情随着此番的远行,今后不会再有。想想眼前却又满目疑惑,每天唱着:“战友,战友,亲如兄弟,革命将我们召唤在一起……”唱的激昂也很振奋!可唱归唱,梦想和现实相差太远,一点兄弟的氛围都没有。兄弟是啥?兄弟是包容,是理解,是尊重,兄弟就是不记仇。自己也曾经和哥哥弟弟闹过矛盾,而且也争吵过,可那种不悦只是瞬间的,从没像现在这样隔着心,他觉得歌词里所提到的兄弟,只不过是代名词,现实里怎么也感受不到那种兄弟之情。
尽管林少华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但他决定尽快走出这段阴暗的过渡期,用坚强支撑起理想的翅膀。于是他偷偷地来到训练场,借着昏暗的灯光练习踢正步,用疲劳和麻木取代内心的无名之痛。就这样他夜游似的不再辗转难眠。
新兵训练节奏很快,不知不觉到了收尾期,收尾也就是到了实际的验收阶段,训练科目验收合格了,身体复查没有问题,就可以正式戴上红五角星和红领章了,就可以成为一名真正的解放军战士了,就可以到照相馆照张相给妈妈寄回家了。想到这林少华觉得黑夜即将过去,光明就在眼前,于是一种胜利的微笑不自觉地挂在了脸上。
第二天林少华和战友们抱着必胜的信心走到了训练场。这天的训练科目非常陌生,是一项原军训计划里没有的“跳木马”,教练讲完了要领后,以连为单位开始操练。新兵们经过一上午的体会要领和班长的具体指导,对跳跃技巧基本掌握,大多数新战士都能够跳过去,虽然姿势不十分优美,但能跳过去就是进步。
上午操练接近尾声时,要求集体轮流跳一次检验一下训练结果,这是惯例。林少华心里极其不安,虽说他有不为人知的功底,但看着木马这个“庞然大物”还是感到十分恐惧。他大概排在第二十几位,前边的战友除了个别人骑在木马上没跳过去外,其余大多数战友基本上两次都能跳过去。在一片喧哗中轮到林少华了,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没掌握要领,林少华跳了三次也没能跳过去。这一切又被前来巡视的李参谋发现,但这次李参谋并没有发火,只是走到木马前又给林少华讲了一下要领,然后对林少华说:“下去后一定要好好体会要领,只有掌握了要领才能跳过去,记着了吗?”
林少华说:“报告营长,我记住了!”
李参谋说:“好吧,明天我再过来,看你到底能不能过去。”说着就往其他训练场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