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前,我还是个自卑而懦弱的小孩。
家庭的变故以及个性的封闭使得我与身边的人渐渐隔膜起来。所有人都带着有色眼镜来看我,因为我是个被妈妈放弃的孩子。没有妈妈的孩子,就像没有根的小草一样,只需一阵风过,就可能随时丢掉生命。
我没有丢掉性命,可丢掉的,是信心。
我想,也许我这辈子都会是个寂寞的人了。因为寂寞而寂寞,从寂寞的小孩一直变成寂寞的老头儿,始终都是独自一个人。一个人吃饭,喝酒,在浙江那个叫嘉兴的小城市里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或者干脆做个流浪歌手,抱一把破吉他,在昏黄的路灯下面唱自己的歌,悲哀的也好,快乐的也罢,哪怕是在眼泪与歌声中死去。
我不愿意回家,不愿意看到清冷家中那个被我叫做爸爸的男人。我在害怕,害怕他手中的皮鞭,害怕他身上那股熟悉却又刺鼻的酒精味儿,害怕看到他憔悴的脸庞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妈妈在的时候。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快乐的孩子,拥有和寻常人家一样幸福美满的家庭。当时,我的爸爸在一家外贸公司做副总经理,工作繁忙日子却很充实。他总会在下班后帮我带回好吃的小吃,也总在双休日带着我与妈妈去外边游玩。可是,自从妈妈走了以后,他一天一天地消沉。工作丢了,他开始自暴自弃,也开始自我折磨。他频繁地买酒,沉迷于赌博。很快地,本来富有的家,一下子变的狼籍一片。
我不敢劝他,更不敢在他面前提及妈妈。每一次,只要一看见与妈妈年纪相仿的女人打门前走过,爸爸就开始不停得喝酒。他的双眼是火红的,充满了仇恨。我一直记得14岁那年的某个下午,爸爸喝了很多很多的酒,空荡荡的大房间里充斥着一股刺鼻的啤酒味儿,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各式的啤酒瓶。
“北冶,你……你过……过来!”爸爸拿着酒瓶半瘫在椅子上,醉意朦胧地对我说。
我愣生生地走上前去。
“小……小兔崽子!我是……是你老……老子!我也……他妈的打你怎么了?跪……跪下!”
我不敢忤逆他,只能慢慢地跪下来。
他踉跄着从椅子上拿起那条皮鞭,那条我所畏怕的鞭子。
“小兔崽……兔崽子!我……我今天要好……好教训你。恩?你……是不是不服啊?啊?老子想……想怎么打你,我,我就怎么打……”
他蹒跚地走到我面前,挥舞着他手中的鞭子,嘴里不住地咒骂。
鞭子穿过浑浊的空气打在我的背上,一下又一下,疼痛难忍。我咬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喊出声来,而眼泪,却如断线的珍珠滚滚而下。
“哭?没用……没用的家伙,我……我怎么会有,有你这个没,没出息的儿子?啊?再……再哭!”
他狠狠踹了我一脚,在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之前,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向一边倾倒过去。
地上碎碎一堆玻璃渣子,扎破我的手臂。
看着满手是血的我,爸爸的酒醒了一大半,拿着鞭子的手也开始不自觉地抽搐。然后,他的手松开了,鞭子掉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哭了,而我的手臂与嘴唇的下方,也留下了永不湮灭的印记,时刻地提醒我这屈辱的一切连同人情的淡漠。
每日,我孤独地游荡在学校与那个所谓的家之间。不说一句话,面无表情。我冷漠地对待所有人也同样被所有人冷落着。我甚至可以听见别人用讽刺的声音在我耳边说,他们说,瞧,就是那个小子,没娘要没爹管的臭小子。他妈是个婊子,他爸是个痞子,全家没一个好东西!婊子!痞子!
我从来不向别人解释些什么,不告诉他们我的妈妈原来很温柔,笑起来的时候很漂亮,她会做好吃的荷包蛋,她看着我的眼神充满爱。我也不告诉他们我的爸爸曾经很稳重,他的工作很成功,他爱我和我的妈妈胜过一切……我不向别人解释写什么,从来不说。我知道,纵使说了也没有人会理解,没有人会理解如此的我会拥有那样温馨的曾经,他们不会了解的,永远也不会。
我就那样地一直把自己埋藏起来。埋得深深的,不让任何人靠近。我脸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只在嘴唇下方留下了一个绿豆大小的疤痕。偶尔,我用手抚摸那个凹凸不平的表面,心里就会突然地涌起一种不知名的悲哀。我想我还是自卑的,因为没有人会来真正关心我,哪怕是轻轻地问候我一句:“嗨!你还好吧?”可是没有,一个也没有。我像个小丑一样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每天低垂着头,用眼睛的余光看着教室里的每一个人。他们都是快乐的,就算偶然有了小小的悲伤,身边也有可以依靠的朋友。可是我,寂寞的我,却只能佯装冷漠地低垂着头,与这个教室幸福的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彩色的,他们都是彩色的,而属于我的那个角落,却是一片黑白。
一片黑白,直到我遇见茹颜。
直到我遇见茹颜,我的世界才有了色彩。
我总觉得茹颜是上帝派下来拯救我的天使,在我最孤独自卑的日子里,茹颜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来到我面前,给了我希望。然后再消失,消无声息。
那个午后,是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
我忘不了穿着雪白外套,拥有一双有神的大眼睛的茹颜是如何自然地坐在我的身边。当时,我正坐在学校附近公园里的长凳上,读着一篇不知名的小说。茹颜就是在那个时候走过来,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在我身边坐下。
“恩?你在看什么?”
她大概在等什么人,等到无聊了就主动跟我搭话。
“书。”我简短地说。
“我知道是书。”她说,“有意思吗?”
“一般。”
她嘟了嘟嘴,伸手在嘴边哈了口气。
“真冷。”她说。
“恩。”我回答她。
“你就不爱说话吗?”她转过头很认真地看我,忽然惊讶地叫了一声,“你的嘴唇下面怎么有个疤?”
我不禁皱了皱眉头。我不喜欢别人刨根问底地打探我的私事,更何况是一个讲了不过三句话的陌生人。
“无可奉告。”我冷冷地说,低头看我的小说,不再理会她。
她显然有些不知所措,双手不自觉地搓动着。
“我……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她轻轻地问我。
我沉默着不说话。
我有什么可说的呢?本以为离开学校离开家找个安静的地方看看小说唱唱歌就可以把一切的烦恼与不愉快彻底丢开。可是,可是呢?一个陌生的女孩儿,一句无意的话语却还是让我的心有种巨痛的感觉。我始终走不出这个阴影,这个像恶魔般缠着我的阴影。无论我在哪里,它一直都会跟随着我,一直一直地,提醒我那小小的仅剩的自尊。
“喂!对不起啦!”她可怜兮兮地说。
我的心颤抖了一下,可还是什么都没说。
对不起,她对我说对不起。我似乎已经好久没听到过这三个字了。无论是在家还是在学校里,没有人会对我说对不起。他们总麻木地认为我没有感情不会痛,他们认为我说对不起纯属多余。所以,每一次我受到伤害,得到的,最多的同情的眼光,没有人向我道歉。他们只是那样地与我擦身而过,然后留个空百的背影给我。
如次而已。
可是面前的这个女孩,她却对我说对不起。这是多么宝贵的三个字啊。她的声音很好听,像蜜糖一样一直渗透到我的心里去。
“哎!告诉你哦!如果你钉上一种叫‘唇钉’的东西,就再也没有人会注意你的疤痕了!真的!”她很认真很认真地说。
我抬起头看她。她的脸是那样精致。
我努力地想挤出一点笑容给她,却听见一个男孩子叫她的声音,“茹颜——”他说。
她转过头去,满脸笑容。
“林琢韭!”她假装嗔怒地叫道,“你还知道来啊!”
就在这个瞬间,我从她脸上看到一种幸福,一种已远离了我好长时间了的幸福。她的笑容就在那一刻温暖了我冰冻的心。
看着她与那个男孩子相拥离开的背影,我在心里默念她的名字。茹颜。茹颜,多美的名字,多美的女孩儿。我突然就这样下定决心,我对自己说,如果有可能,我想,我也要好好的爱一场,没有任何阴霾,没有任何功利地爱一场。只要一场就好,只要我爱的人,是像茹颜一样美好的女孩儿。就够了。
后来的不知不觉中,我又知道了茹颜的一些琐事,她比我大一届,在隔壁中学读书,她有一个帅气的男朋友,叫林琢韭。他们都是那个学校的传奇人物。偶尔走在路上,我总会听见身边有人讨论他们的种种,其间有羡慕的,也有嫉妒的,有无意的,也有恶意的。所谓树大招风吧!我这样想。可是心里还是酸溜溜的。我想,那个冬日的午后,那个告诉我可以用唇钉遮去伤痕的女孩儿,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闯进我的内心,她的单纯与善良如阳光般照亮了我的世界。
我开始试着改变自己的一切,我开始微笑。开心的时候我笑,用笑容鼓励自己,不开心的时候我也笑,用笑容安慰自己。那段时间里,渐渐地有人愿意和我说话,尽管只是简短的一两句话,也足以让我开心不已。我明白,我已经逐渐地走出那个阴影,逐渐地适应再次与人交流。这其中,那个叫茹颜的女孩儿,是功不可没的。
日子,就在平淡中一天一天地过去,而我也在平淡中收获着属于我的快乐。直到那一天,我再次听到茹颜的消息。
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茹颜的消息了。那一年是我匆匆忙忙的初三。我本以为茹颜考取了高中,所以渐渐被人淡忘而不再提及。可是,当我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我才明白过来,那个笑容很好看的女孩子,竟然已经休学一年并且准备读培烁高中,那所在当地名声很差的私立高中。我知道这一切的时候正是在从学校回家的小路上,身后有两个男生在说话。其中一个问另一个:“哎!从前隔壁那学校的茹颜知不知道?就是比我们高一届的那个!”另一个说:“知道啊,就是特漂亮那个吧?”一个又说:“她现在要去培烁读书啦,和我们读一届。”“她以前成绩不是很好嘛?怎么会去培烁呢?”“还不是那个林琢韭害的!喜欢上尹林菁,就把茹颜甩了呗!”“尹林菁,就是四班的那个很可爱的女孩?”“恩,就是她,反正林琢韭艳福不浅,身边都是漂亮的女孩子。不过,他对尹林菁好象特别好。”“哦,要是我是林琢韭,我还是会选茹颜。尹林菁看上去太单纯,茹颜讲不定就会主动点儿,嘿嘿!”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转身给了那个男生一拳。他捂着左脸不明白事理地看我。“你……你干嘛打我?”“不要——”我说,“再让我听到任何侮辱茹颜的话。否则——”我握紧了拳头,“就不是一拳那么简单了。”
两个男生看着我,低低地骂了句“神经病”。然后仓皇而逃。我无暇顾忌那么多,我的脑海里只有四个名词,茹颜,林琢韭,尹林菁,培烁。它们反复地徘徊,与茹颜的微笑混淆在一块儿。
如果有可能,我在心底对自己说,如果有可能,我一定要好好保护茹颜,保护她不受到任何伤害。那个林琢韭呢,我一定会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把他愧对茹颜的,一点一点地讨回来,一点一点地,一丝不剩地如数讨回来。
于是我去了培烁。
是的,我进了培烁,那所我曾一度厌恶的学校。我只想找到我的天使,然后尽自己微薄的力量去保护她。哪怕只是默默地侍一边我也心甘情愿。
时隔两年,我第二次见到茹颜是在培烁的篮球场上。她长高了,也瘦了,烫了亚麻色的大卷发,妩媚中又不缺俏皮。而我,曾经那个灰头土脸的我也染了深蓝色的头发,穿着我省钱买下来的名牌衣服,我打了唇钉,闪闪亮亮的,遮住了曾经的那个疤痕。茹颜就是那样看着我,许久,她笑了:“你叫杜北冶?就是那个所谓的校草?恩,的确挺帅的。”我没有应话,只是佯装冷漠地看着她。那个时候,我正握着尹林菁的手,她在一旁小鸟依人地靠着我。
茹颜,你已经不认识我了。也许,也不记得两年前那个冬日午后,你曾告诉我的话了吧?你曾是那样微笑着说,你说唇钉可以遮去伤痕的。这一些。你都已经忘记了吧?可是我都记着,记着你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茹颜你变了,变得漂亮,变得时尚,可是我,却依然怀念你以前的样子,你的毛茸茸的短发,大而有神的眼睛还有雪白的外套,怀念曾经那个天使真心微笑的样子。
茹颜,如果可以,我会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回曾经的你,换回你和他在一起的那段时光。这样,你是不是会过得开心一点?是不是,就不会总流露出那种哀伤的眼神?
茹颜,你要幸福,我们都要幸福。
像天使一样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