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柯罗因为肩膀被穿过,吃痛地身体一斜,但手仍然牢牢抓住缰绳,并未从马上跌下去。他面无表情地呆滞盯着肩上那把箭看了好一会儿,好像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我一下子都不记得自己正感到恶心了,我焦虑努力把脖子拉得长一些,想看清楚那个突厥小王子要做出什么事。我直觉他不想放过射出能伤他的那一箭的人,如果我手边有弓箭,一定立刻再给他补上一箭,彻底了绝后患。
阿史那柯罗接下来的行为表情令我毛骨悚然。
他低下头,左手一用力,把那把贯穿了他肩膀的利器带着血肉一下子拔了出来。他粘稠的血液飞溅到他身边一位部下的脸上。
阿史那柯罗狂笑起来,比他杀人时还要疯癫得多,他的肩膀不住地随着笑而上下起伏。这个人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痛一般,任凭自己血流如注。他兴奋地大声与身边几个突厥说着什么,我隐隐感觉绝不是好事,奈何距离太远我听不见,即使听见了,我也不懂突厥语。
我赶紧去看沙坡上的常青逃走了没有,他没有动,没有逃,而是在战圈中寻找着什么,接着……
我不晓得我是怎么知道的,他对上了我的目光。隔着大半片战场,他在一大堆穿着相似的战甲的人中分辨出了我。他对我笑了一笑,那种我熟悉的笑容,虎牙因为被穿过薄雾的曦光而分外洁白明亮。
不知怎么的,我心头一震。
我不希望他在这个时候对我笑,我希望他快逃,在那个一看就不是正常人的突厥王子看清楚他是谁前,逃走。
接着,他对我拍了拍他的靴子。我知道他是告诉我那里面与我一样有一把匕首。那是四五年前的事,他从澍城回来的时候,带了一把和我极为相似的匕首。他说既是兄弟,总要有什么东西是一样作为证明,恰好遇到匕首就买了,之后也藏在靴筒里。
我知道这个时候指匕首是暗示他有战力,不必为他担心。但实际上并不相信区区一把小匕首能有什么用,依旧心急如焚。
一小会儿的功夫,阿史那柯罗带着他的两名部下,突然掉过马头,向着与进攻方向相反的,常青所站的那个沙丘的方向疾行而去。阿史那柯罗不分是敌是友,只要挡到他的路的,统统斩下首级,成为他的马下亡魂。我看到他砍下了为他效忠的突厥兵的头。
常青一点逃的意思都没有,他射出去的那支箭是他仅剩的一支箭,想来是之前突厥进攻时,我军的箭雨一次性射空了箭袋。
我心急如焚,恨不得忽然长出翅膀,飞过去抓着他逃跑。他为什么不逃?为什么不逃?
我眼睁睁地目睹了阿史那柯罗让他的两个部下抓获常青的整个过程。
那个脑子有坑的突厥小王子又不知道发了什么疯,满脸兴奋地对他的部下又下了什么命令。他的部下对他极为恭敬,很快领命而去。不一会儿突厥人的号角声变了节奏。
我很快就知道新的号角声是什么意思了。
我们被俘虏了。阿史那柯罗将原本杀光所有人的信号转变为了俘虏全军。不知道为什么,我不仅没有因暂时保住性命而心生喜悦,反而被巨大的屈辱和另一种愈发不祥的预感所笼罩。
我们被押解上路,不知走了几天后,被关在突厥人的牢房里,二三十个人挤一个异常狭小的铁牢。不知是不是太自信了,他们让我们丢下兵器之后,竟然没有进行近一步的搜查。我的匕首在靴子里拔不出来不大方便,但我寻思着,总有时机会让我有机会拿出来砍几个突厥人复仇。
我再没有见过常青,他是被阿史那柯罗亲自带走了,我很难不担心他会不会遭遇什么不测。以那种一边杀人一边笑的个性,难保他不会想出什么可怕的酷刑或别的折磨办法。
我反复想了很久,若是常青真的受到严重的伤害……便是拼上未来的几十年或是身家性命,我也要亲手砍死那个阿史那柯罗作为偿还!
我竟与李强关在同一个的监牢里,他瞧上去闷闷不乐的,似是怀有心事。也对,要是被敌军抓住,还能兴高采烈的才是有问题。
李司马以与外表极其不服的宠溺妻女而出名,我心想他定是在想念他留在京城的家人。真是世事难料,原本以为这一仗打完,便是回家的时候,没想到我们极有可能在突厥的牢笼里终结此生。
如此一想,我也满脸怅然。
谁知,李司马突然低声问我道:“小子,之前夜袭的时候,你有没有见到那个王长史?”
牢里很挤,李司马的一嘴大胡子都要扎到我脸上了。
当时,我顾着注意常青和那个阿史那柯罗,哪儿有心思去瞧与我一向不对盘的王良。于是我摇着头坦言道:“不晓得,我没仔细看过。”
“我找了那个王八蛋半天,问的其他人也没见过他。”李司马话里透着狠意,这令他的相貌愈发狰狞,“姓王的难道就是那个突厥人埋下的奸细……妈的,老子要砍死他!”
我想起常青曾与我说过的事,皱皱眉头,道:“王长史……应该不是他,他在军议的时候,听说提出过这恐怕是个圈套,是因为上将军反对才没被采纳。”
我不喜欢这个人,却也不愿平白诬陷他。我直觉觉得,王良不是个讲道义的人,但未必是个背叛国家的人。李司马是有资格参加军议,想来亲眼见过王良提出异议。
细说起来,我竟也没在战场上看到将军与上将军。
他们二人作为先头将领,上将军还是富有盛名的那种,大多数时候抓到即刻便是杀掉的,可若是将军们被杀,这群突厥人不可能不会大肆宣扬。从这几天观察来看,这群突厥兵显得很不耐烦,士气也不足。我们中有听得懂突厥语的士兵说,他们在抱怨要押解这么多人太麻烦,抱怨阿史那柯罗不把我们当场杀掉。但凡有一个将军被杀,他们也不会如此气氛低迷。
我心中稍安,但疑云又浮了上来。若将军和上将军未被敌军降服,那他们在哪儿?
李司马沉默了好一会儿,似对此亦有疑惑。
我趁此机会问他将军与上将军的问题,他竟然呆愣了好久,才道:“我只记得要盯着王良,忘记看将军与上将军了。”
为了防止情报泄露,我们详细知道的几乎只有自己所在的位置,将军和上将军通常都是总指挥,即使不会太显眼,但也不至于完全看不见人才对。
当天晚上,我会做噩梦几乎是意料之中的事,依然是以前那个老一套。我握着弓箭,蜜色皮肤的男子摇晃着银色的酒杯,大笑着说“把人放出来”。
他说得其实不是汉语,但我莫名其妙地听懂了。
梦到此为止,醒来时又是一身冷汗。
因为牢房里太挤,我们躺不下来,都是坐着睡觉的,突厥人也不会好心到让我们吃饱,要知道大部分突厥兵自己都还饿着,缺乏粮食也是他们抱怨阿史那柯罗带上这么多俘虏的原因之一。
幸好我们平时就风餐露宿早已习惯,饿着肚子坐着睡也没什么。
差不多中午的时候,忽然来了一群突厥人,他们打开了我们的牢门。其中有一个突厥人会讲汉语,只是腔调十分古怪,平仄几乎都不对,偏偏他又姿态高傲,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听上去便格外可笑。
这个人扬着下巴用滑稽的汉语对我们说:“排成一排!不准说话!”
接着他回过头对其他人说了什么,那群人高马大皮肤棕黑的突厥人,都发出一种意味不明的笑声。那名听得懂突厥语的小兵脸色大变,表情惊恐。
李司马反抗得极为激烈,就像当初在战场上即将被俘的时候,他也不甘束手就擒,险些被斩。李强膀大腰圆,力气和身材高大的突厥人不遑多让。三个突厥人才把按住,压进队伍里。他们显得很不耐烦,但是好像也不敢就这样冒然杀了李司马。
我并不特别害怕,我知道自己命不该绝。既然噩梦有一个成真了,虽然事情稍有变化,但至少说明其他的恐怕也会成真。我还没经历过那个火场,总要等到那时再死吧。
其他人却不像我这么笃定将来,胆子小的有几个脸色白得要命。毕竟谁也不知道突厥人带我们去的会不会是刑场。
目的地似乎离大牢并不远,没走几步到了。突厥人把我们一个一个推了进去,推到李司马时,突厥人竟然被他瞪得颤了一下。
尽管看得角度不同,但我还是一眼认出那些人把我们带去的地方,就是我梦中那个平坦的院子。
阿史那柯罗慵懒地坐在最中间那个华美地铺着皮毛的宽椅上,他袒露着上身,嘴角微微勾起,俯视着众人。
我在煎熬的十几天里第一次见到了常青,看起来瘦了好多。此时他正握着一把突厥人的弓箭,两把突厥大弯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刀刃紧贴着他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