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东宫还有女人?”岳沨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天底下都知道你这东宫是和尚庙,什么时候添了宫女了?”
笑声中,一侧眸,却惊见岳擎身后一袭太监服的灵歌。
察觉岳沨一瞬间的怔神,岳擎忙不着痕迹地动了一下身子,掩住了灵歌,“母后前些日子派了四个,内府又选了十二个送来,如今可不再是和尚庙了。”
岳擎的举动,加上方才刘丛的说辞,霎时让岳沨明白了些什么,岳沨颇有深意地对岳擎一笑,随即走去揽住了刘丛的肩,登时将刘丛吓得一哆嗦,“王爷……。”
“你慌什么?我又不吃人!”岳沨白了他一眼,又使力带着他走向东宫大门,“既然你要去找宫女,那我就陪你去,正好我也想瞧瞧,到底是什么样的美人改了这和尚庙的风水。”
“王、王爷……王爷……。”
刘丛不住回头看着灵歌的方向,却干着急,不敢挣扎。
岳擎漠然地看着刘丛被拖走,眸中不由闪过一抹轻笑,转眸与灵歌对视了一眼,方才转身大步离去。
进了朝华门,一路皆平顺。
岳擎在前不疾不徐地走着,灵歌轻咬着下唇,只巴望着能赶紧回到玉泉宫,但心下却也明白,不能走得太急,否则会更惹人注意。
路上时不时有嫔妃走过,除了恪御女之外,灵歌皆不认得。不过问安之后,倒也不多寒暄,是以没出什么岔子。
一路走着,御花园已映入眼帘。
若是按照岳擎的说辞,他该走左边,但是玉泉宫的方向却是在右边,一左一右,灵歌犯了难。然而难处还未待细究,岳擎却猛地站下了脚。
灵歌猝不及防,一头撞在了他身上,岳擎微侧了一下眸,却始终僵着身子没动。灵歌赶忙整理好帽子,刚欲抬头致歉,却又猛地垂了下去。
她终于知道岳擎为何停了下来,因为迎面走来那人,正是皇后!
“儿臣请母后安!”
岳擎俯首参拜,众人则纷纷跪地,高呼皇后千岁。
第一次跪在碎石子地上,尖锐的痛感霎时窜过四肢百骸,灵歌却像感觉不到,如常跪起,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
“擎儿,你怎么来了?这是去看太后?”
“回母后,儿臣听太医说,太后已可起身,但心中始终放心不下,还是来看一看稳妥。”
皇后笑了,“难得擎儿有孝心。”顿了顿,又道,“不过母后也有事情与你说,太后刚服了药,正在小憩,你先与母后回宫,待会儿再过来!”
岳擎自知无法推脱,只得俯首应了。想了一下,又转身看向灵歌,故作威仪,“你先将东西送去延寿宫,若有人问起,说我待会儿就到。”
灵歌忙俯首,却不敢言语,原就低垂的头也使劲压低,简直快要贴在了奉礼上。皇后蹙眉瞅了瞅,轻斥道,“真是没规矩!连个‘是’都不会说吗?”
灵歌一听,慌忙跪在了地上,谁知用力过猛,顿时将膝盖磕破了,“奴、奴才知罪!”因疼痛扭曲的音调,反倒合了心意。
皇后冷哼了一声,这才转身雍容离去。
岳擎看了灵歌一眼,满目担忧,他听得出来,她方才怪异的声调,不像是装的。地上那尖尖的石子,还是让她受伤了吗?岳擎抿了唇,极力忍下上前扶起她的冲动,双拳不由地越握越紧。
“擎儿?”
皇后回眸,不解地望着久久不动的岳擎。
岳擎一惊,忙举步跟上,“儿臣不会管教奴才,惹母后生气了。”
皇后这才释然,却又皱了眉,“这种小事也值得你恼这么长时间?这可不是做大事的人该有的性子!”
“母后说的是,儿臣记住了。”
皇后满意一笑,才又继续上路。
眼角的余光察觉皇后一行人远去,灵歌方才动了动膝盖,以手撑地爬了起来。
直起腿,膝盖陡然又是一阵尖锐的刺痛,灵歌皱眉忍过,试着迈了一步,却只觉左膝一软,登时又要歪倒!
一双坚实的手臂猝然穿过腋下,稳稳地架住了她。
灵歌惊讶回头,不期然对上了一双黑亮的眼眸,那眸中闪闪烁烁的笑意,是那般熟悉。
“你还真是千变万化。”
岳沨眯缝着眼,似乎很享受她靠在自己怀里。
灵歌一个激灵,忙脱开他,后退了数步。慌了片刻,方才道了谢。
岳沨却似没听见她说话,只自顾自地凝视着她,良久,才缓缓一笑,“你见过清水芙蓉吗?”
认真的神情,不似在玩笑。
灵歌却只沉默地瞅着他,不知他在玩什么把戏。
得不到回应,岳沨却也不恼,只垂首笑了笑,“我今日算是三生有幸,竟见识到了。果真是美。”美得天然,美得珍奇。不似花艳,也不似酒浓,美得那样轻柔,无比体贴将人的心魂缠绕,似一双哲人的手,不知不觉的,将你浮躁的心抚平,放之安妥。
他抬眸看她,突然变得灼热的目光,让她心惊。
灵歌禁不住后退了半步,手中沉沉的重量又陡然将她惊醒。天!她这是在磨蹭什么?这里是后宫,她又穿成这样……
思及此,灵歌忙振作了精神,看向岳沨,“王爷是来看望太后的吗?”
听闻“太后”二字,岳沨的目光瞬间黯了下来,苦笑了一下,“是我这不孝子将太后气病,若是再不露面,岂不是要遭世人唾弃?”
灵歌一听,反而笑了,“那可真是太好了!”
岳沨傻住,还未待反应,灵歌已快步上前,将手中的奉礼塞给了他,“麻烦王爷转告太后,太子待会儿就到。”
话落,生怕他反悔似的,转身就走,没有一丝迟疑。
岳沨愣愣地看着她匆匆的背影,又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奉礼,笑意渐起,最终仍是忍不住成了大笑。
回到玉泉宫,灵歌宛如虚脱了一般。
一动不动地仰躺在榻上,任由云兰问前问后、搓圆捏扁。
奋力将灵歌身上的衣裳扒下来,正待伺候她换下太监的裤子,云兰这才发现她的双膝处沾有尘土,而且颜色较暗,似是血渍。
“主子,您受伤了?”
一惊之下,云兰忙小心地脱了外面黑色的裤子,果然,雪白的衬裤上血迹斑斑。
“这是……。”
云兰见了血,话都说不出来,抬头看灵歌,却仍是一脸木然,似乎这双受伤的膝盖,不是她的一般。
云兰轻蠕了几下嘴唇,终是放弃了劝说,实际上,她也不知此刻该与灵歌说些什么。默默地替灵歌擦洗了伤处,又敷了药,好在伤口虽多,却都轻浅,也算放了心。
岳擎送来的滋补品皆放在了案子上,似是明显要让灵歌瞧见不可。灵歌也是看在眼里,暖在心里,只是如今实觉疲累得要死,脑中又乱又僵,连开口的力气也没有了。
良久,灵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是原已溺亡的人重又活过来一般,云兰看过去,见她眼睛开始如常眨动,方才稍稍安了心。
“云兰……。”灵歌眼望着天,声音不大,“我累了。从明儿起,闭关了,谁都不见。”
“要是皇后——”
“不见。”
平静,却异常坚定。
云兰识相地不再言语,只默然看着灵歌蜷缩成一团,窝在软榻的角落里,一身素白的衬衣,让她不禁想起一种在夏末的阳光中才盛开的花,白色的,没有香味,有毒,有一种淡漠的孤决。
一连几天,灵歌都窝在软榻上,极少言语。
云兰也识相,尽量少在屋内打搅,多数时间都候在了门外。偶尔进门,也见其不是在看书,便是在看景,容色平淡,但目光却空茫了许多。
灵歌膝盖受伤,不便见太医,而那日傍晚,太子便派人送来了伤药,这份细致,连云兰见了都觉得窝心。灵歌本不想敷药,只说是小伤,但听闻是太子特地让人送来的,也不再坚持了。
“主子,这果真是上好的金疮药,你看这落了痂的伤口,一点也没留下疤痕。”
云兰一边小心地涂着药,一边禁不住地欣喜。
灵歌淡漠地扫了一眼,又将目光移向窗外。又是一天即将过去,夕阳西沉,橘红色的光映染了一切,那色调看起来极温暖,可越看越觉得冰冷。
云兰适时递过一杯温茶,杯中的茶雾升起淡淡烟岚,衬着茶汤的碧色,有如泊云行于静水无声的峰峦,细细听来,似还有风声,余音如絮。
“云兰,原来我也会伤感呢。”
灵歌一叹。尤其是一想起师父,她心下就莫名的沉重。
“其实,师父不知比我厉害多少,我该相信师父的能耐的。他进来,就一定有他的理由,他能进来,就一定能有办法安稳的出去。我该相信他的。可是,为何我还是会担心呢?其实,他也没见得对我有多好。”
灵歌转过头,茫然地看着云兰,“我觉得我开始变得不像自己。”
师父?云兰似懂非懂,却也笑道,“主子,您还是原先那个您,只是现在您太累了,人只要一累,心就会乱,心一乱,有些事就想不清楚,您只要把心歇一歇,一切就都会明白的。”
“心?”
灵歌一怔,继而垂下眸,再没言语。云兰见状,亦悄悄地退了下去。
翌日清晨,云兰掀帘进屋,却见这几日总是早起的灵歌还赖在床上。
听呼吸,似是醒了。
云兰不确定,又不放心,遂低声问了一句,“主子,可是醒了?”
帐幔中传来喟然一叹,“醒了就一定要起吗?”
往日慵懒、又有些赖皮的腔调,云兰一愣之下,登时咧嘴笑了。看来原先那个主子,睡了一觉之后,又回来了。
心下一松,云兰又有了玩笑的心思,“主子不想起,那就不起,再睡上它一天一夜,吓吓小顺子也好。”
“我又不欠你钱,你干吗这么恶毒?”
小顺子不知何时进了门,正端着水盆站在门口,愤愤地瞪着云兰。
云兰吓了一跳,回身尴尬地看着小顺子,除了掩饰性地嘿嘿傻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抚他。
灵歌笑了一声,撩开帐帘,满是揶揄,“这世上既然已经有了‘最毒妇人心’这句话,那我们身为女子,自然是要贯彻的,你若气不过,下辈子投胎时努努力,也换个女儿身。”
小顺子一梗,正思量着怎么开口,宫门外便隐约传来阵阵嘈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