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话,用手一掀一拽,格挡的竹板便被揭了开,一块新鲜的生牛肉正安稳地躺在盘子上,犹带着缕缕血丝,瞧着甚是瘆人。
灵歌心下一乐,这小顺子还真是挺会倒腾这种恶事的,肉选的也不赖。
见两个太监登时恶心地掩了嘴,灵歌忙将食盒推向两人,“皇上不吃牛肉,所以御膳厨房从不切牛肉,肉我已经拿来了,你们拿进去切一切就成,我就不叨扰了。”
“那可不成!”
矮个子太监不干了,“既然是你拿来的,你当然要负责到底,我们还要职守,怎么可能去切这劳什子肉?!”
“就是!”高个子太监忙附和,“这就是你们御膳厨房的差事,凭什么我们帮你干?”说话间,一把将灵歌拖进了门,“厨房就在拐角那里,你麻溜地切利索了,别给咱们惹事!”
灵歌瘪了瘪嘴,一脸委屈,“那是切薄还是切厚呀?”
矮个子双眼一瞪,“我怎么知道?!你不会去问屋里吃肉的人呐?”
灵歌忙一缩脖子,唯唯诺诺地去了。
“看见她那颗黑痣我就想揍人!”
矮个子啐了一口,这才骂骂咧咧地站回了门外。
灵歌站在门前,手伸了又放,放了又伸,迟疑了好多次,却始终不敢推开门。
她害怕,怕推开门后看见人的不是师父,却又更怕看见的就是师父。矛盾的心情,委实折磨得人想逃。
深吸了一口气,灵歌闭上眼睛,一把推开了门。
一股浓郁的药香扑面而来,熟悉,却又陌生。灵歌睁开眼,一眼便瞧见了那个正在方桌上闭目打坐的耄耋老人,一身灰布衣衫,肤黑削瘦,华发苍颜,不是恩师钟岐是谁?
“师父……。”
灵歌微启唇,眼泪顿时涌了出来。
五年了。自从十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师父,竟然已经五年了。时光荏苒,师父却一点都没有变,还是昔日的老样子。
听见这声音,钟岐的眼睛轻颤了一下,缓缓睁了开,惊愣过后,却又骤然冷了下来,“我可不是你师父!”话落,又漠然闭上了眼。
灵歌关上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师父,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我知道是我害死敏儿,您就是怨我一辈子,甚至杀了我,我也无话可说。可是师父,皇宫凶险非常,您就是再恨我,也要听我一句,速速离开,无论是谁求您进宫救丽嫔,那都是一条不归路呀!”
钟岐虽为一方无名游士,却是学识渊博,不仅满腹经纶,而且精通奇门遁甲与医术,别人可能不了解,她却太清楚,只要丽嫔经过他手,必定起死回生,可之后呢?下毒之人会放过他吗?宫闱内幕,皇上又会轻易放他离开吗?
钟岐睁开眼,无言地看着灵歌,良久才重重一叹,“你做了皇帝的妃子?”她虽是一身宫婢装扮,却始终不是那个气质。
灵歌一怔,默默垂下了头,没言语。
又是一声叹息。“我这一生,从来没收过任何徒弟,所以我才不许你叫我师父。当初,我去你家教你那几个不成材的哥哥读书,完全也是为了报答你父亲当年的一饭之恩,但是遇上你,却是个意外。你的聪颖,一点即透,让我很是欣喜,我没想到在那种陈腐的环境下,还会生出这样的奇葩,所以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教你,甚至也曾想过收你为徒,可你天生的随性与懒散,也让我失望,终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你有你的路要走,注定与我无缘。至于敏儿的事,我没想到至今你仍挂在心上,我虽老,却不糊涂,那是个意外,虽然是你带她去井边玩耍,但失足跌下井,却是她的好奇心使然,我那时愤然离开,既是伤心,也是想借故离开,与你无关,所以有些事,该忘就忘了吧!”
想起不过六岁就逝去的敏儿,钟岐心下仍是一阵隐痛,她虽只是他收养的弃婴,并无血缘之亲,但毕竟朝夕相处了那么些日子,总是有感情的。
“师父……。”
灵歌抬起头,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钟岐走下方桌,伸手取过灵歌身前的食盒,不意外地看见了一盘生牛肉,当即笑了一下,“知我者,还是你呀。”
“师父,您真的要替丽嫔诊治?”
钟岐一笑,端着盘子回到桌前坐下,“千两黄金,为何不治?”
“师父,您并不爱财。”一定有别的原因。
“你该回去了。”
“师父——”
“我自有主张。”钟岐打断她,又软了语气,“反倒是你,后宫险恶,你万事小心。”
见钟岐一脸坚决,灵歌自知再劝无用,只得慢慢站起了身,转身欲走,却又顿住了,“师父,我在皇后处用膳,席间一道八宝野鸭上有红花的味道,这是正常的吗?”
“有人怀有身孕?”
“没有。”
“红花适量,可为药用,但其本身却也与许多毒物相生,增加毒物的毒性,你只这般简述,我无法断言。”
“谢谢师父,我明白了。”
“我说过,我不是你师父。”
“您有您的坚持,我也有我的。”
“固执。”
“那是我的事。师父保重。”
话音未落,灵歌便提起食盒,强忍住满眼的泪水直冲了出去。
此刻,灵歌才知自己是多么的胆小懦弱,她甚至不敢再回头看他一眼,她好怕那一眼将会变成永别。
灵歌捂着嘴呜咽着奔出清平斋。
两个太监愣愣地看着她飞快离去的身影,好半天没转过弯来。
终于,矮太监嗤了一声,“准是那怪老头骂了她了,瞅她那笨手笨脚的样儿,不挨骂才怪!”
高太监笑了笑,“她要没那颗大黑痣,估摸还能好点儿。”
“打住吧!”矮太监一脸郁悴,“我他妈刚忘了这茬儿,你又提起来!”
高太监掩嘴偷乐,矮太监忍了忍,终是与他笑作了一团。
云兰远远地见灵歌跑了出来,登时松了一口气,但一颗悬着的心还是没落踏实。回程还有许多路要走,谁知又会碰上什么牛鬼蛇神?
“主子,没事吧?”
灵歌走近,云兰忙迎了上去,但见其一脸泪水,又不由愣了一下。
灵歌摇了摇头,快速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强笑道,“此地不宜久留,快些走吧!”说话就要走,又被云兰拽住,“主子,您的痣……。”
灵歌怔了一下,这才想起鼻翼旁边的黑痣,抬手一摸,早已不见了踪影。
云兰颦眉,“定是泪水把它冲掉了!”
灵歌指了指她的衣袋,“你不是还有吗?再做一个不就行了?”
云兰摇头,“这东西只有遇上茶水才会变粘。”
“真是鬼东西!”
灵歌嗤了一句,无奈之下,索性也就作罢,拉起云兰便走。
由于太医院距离玉泉宫甚远,加上此时日头已不那么烈,正是后宫众妃游玩的时辰,相熟的面孔太多,危险极大。
二人一番商量,终是没有按原路返回,而是就近走了朝华门。除了太医院的后门,这是去往后宫唯一的一条路,而且离玉泉宫也最近。
宫中人情本就冷漠,途中遇到几个不相识的太监宫女,灵歌垂首走过,倒也相安无事。
走得一处花丛,花色娇艳鲜亮,灵歌禁不住抬眼瞧了一下。前朝本就是议政之所,处处威仪严谨,自然不若后宫那般华美,是以一处小型的园景,也陡然变得夺目起来。
灵歌轻笑,“景儿不大,花儿却比后宫美丽许多。”
云兰一笑,忙解释道,“此处往东就是东宫,听说这些花儿是皇后娘娘亲自为太子选的,都是些说不上名儿的名贵品种,只想让太子回了宫后,进出都能瞅见,有个好心情。”
东宫?灵歌心下一动,下意识地转头望了过去——
那不过是一座朴实的宫殿。正殿高三层,攒尖翘脚,飞檐重重,曲线皆是恰到好处的优美,两侧的偏殿亦是素色的宫墙,毫无浮饰,明丽的阳光斜洒在崭新的紫金瓦上,也不过是微微耀目,完全没有想象中的虹梁华栋,金碧辉煌。
但即便如此,却丝毫不失那种内敛的古雅与庄重,那是时间的蕴藉,终究与浮华无关。灵歌迷蒙了注视的眼眸,缓缓一笑。
果真是殿如其人。像他。
远处,一道同样迷蒙的目光已投注在灵歌身上许久。
繁花丛中,那浅笑的女子宛如临川的水仙,淡薄的阳光轻洒在她如玉般细滑的肌肤上,竟似流动着一层光晕,清丽的让人不忍亵渎。
皇帝微眯了眼眸,连呼吸也变得轻缓了。一阵清风吹过,他仿佛看到了幻影——
花枝微颤,令彩蝶从花瓣上惊飞,艳薄的翅翼在枝叶间的一线阳光中划过一道道七彩的弧线,织染成霓裳,轻轻将她围绕。
那样的清绝之美,了无雕琢的痕迹,只消一刻,似乎就能摄走人的魂魄。
“皇上!”
刘丛在皇帝身后唤了一声,匆匆跑来。这一声呼唤,惊了皇帝,也惊了灵歌。
灵歌僵在原地,下一瞬已拔腿就走,没有思索,只是下意识地想远远逃离,向相反的方向逃离。
镇定,要镇定。
灵歌不住地对自己低语,但控制不住的紧张,却还是让手脚变得有些僵硬。
刘丛来到近前,却被皇帝回身一巴掌扇倒在地。
“混账东西!”
极少见皇帝这般厉色,刘丛赶紧爬起跪着,“皇上息怒,奴才该死!”至于为何该死,刘丛却怎么想,也想不出来。
“你确实该死!”
话落,皇帝一挥手,指向灵歌逃离的方向,“去把那个被你吓跑的宫女给朕找回来,找到了,朕就饶你一死!”
“宫女?”
刘丛呆了一下,他根本就没看见什么宫女。但又不敢迟疑,慌忙爬起来,带着几个原就陪着皇帝在此的太监匆匆追了过去。
身后似乎有追赶的声音,云兰转头一瞧,登时惊呼了一声。
“主子,有人追来了!”
灵歌心下大惊,却又不敢回头,当下也顾不得其他,赶忙卯足了劲儿跑了起来,但久居深闺,又懒在宫闱,怎可能跑得过那些个太监?
“在前面!”
呼喝声渐近,灵歌乍闻之下,腿都软了。
跑过朱漆画廊,眼前分了岔路,一侧通向一宗不知名的楼阁竹轩,一侧则通向东宫。灵歌咬了咬牙,拉着云兰直奔东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