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8
5月底，当一切事情或多或少都有了头绪的时候，她接到丈夫的一封回信，答复她抱怨乡下生活安排得不好的那封信。他在信中请她原谅，他对事情考虑得不周到，并且答应她只要有机会就来看她和孩子们。可是这样的机会一直没有，直到6月初，多莉还是一个人住在乡下。
礼拜天，彼得节前斋戒期，多莉带着所有的孩子到教堂去领圣餐。多莉和妹妹、母亲、朋友曾经就哲学问题进行过推心置腹的谈话，在谈话中她所暴露出来的否定正统宗教的思想常常使他们感到吃惊。她有自己奇特的信仰，她相信灵魂可以转生，她对此坚信不疑，她很少关心教会的教义。不过在家里，她还是严格履行教会的要求的，这不光是为了做榜样，也是出自本心，所以孩子们有一年了没有领受圣餐，她就很不安。在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的鼓励和支持下，她决定今年夏天去领圣餐。
多莉在事前好几天就考虑到时候给孩子们穿什么衣服了。该缝的衣服都缝好了，该改的衣服都改好了，该洗的衣服也洗了，该放的衣边儿放出来了，纽扣缀上了，带子准备好了。英国女教师为塔尼娅改的一件衣服使多莉伤了不少脑筋。英国女教师改这件衣服时，结裉缝得不是地方，袖口开得太大，反而把衣服改坏了。塔尼娅穿上，显得肩太窄，看着不舒服。但是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试着在结裉处接了一块衩儿，做了一个宽领子，衣服的毛病纠正过来了，可是和英国女教师差不多争吵了一场。第二天早上，一切都准备好了，快到9点钟的时候——他们请求神父9点钟举行圣礼——穿得漂漂亮亮的孩子们欢天喜地地站在门口马车旁边等着母亲。
由于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的要求，所以马车上没有套那匹不听使唤的马，套的是管家骑的那匹马。多莉也梳妆打扮了一番，穿了一身白色细纱衣裙，出来上车了。
多莉梳头和穿衣都是很认真、很用心的。从前她梳妆打扮是为了自己，是为了自己更漂亮，更引人注目，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就越来越不喜欢梳妆打扮了，她发现，她已经变得不怎么好看了。可是她现在又喜欢打扮了，她现在打扮不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自己漂亮，而是因为她是这群可爱的孩子的母亲，她不能破坏这个整体的形象。她最后一次照了照镜子，她很满意自己的打扮。她是很美的，但不是她过去参加舞会时所希望的那种美，她现在的美是符合她现在的目的的。
教堂里，除了庄稼人、扫院子的人和他们的妇人们，就再没有别人了。但是多莉发现了、或者她以为她发现了她的孩子们和她引来的赞赏的目光。孩子们不仅长得好看，衣着漂亮，而且举止温雅，有礼貌，非常可爱。阿廖沙虽然不好好地站着，老是回头，总想看看自己衣服的后身，但他很可爱。塔尼娅俨然像个大人的样子，照看着弟弟妹妹们。最小的莉莉非常天真，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当她接过圣餐说：“请再给一点儿吧（此句原文系英文。）！”的时候，大家听了简直很难憋住不笑。
在回家的路上，孩子们都觉得他们今天做了一件不寻常的事，所以他们个个都很听话。
回到家里以后，一切都挺好，但是吃早饭的时候，格里沙吹口哨，更糟糕的是他不听英国女教师的话，因此英国女教师罚他不许吃甜饼。如果当时多莉在场的话，在这样的日子里，她是不允许处罚孩子的，可是现在她应该支持英国女教师的决定：不给格里沙甜饼吃。这件事或多或少影响了大家的情绪。
格里沙哭了，他说尼古连卡也吹口哨了，为什么就不罚他，他说他并不是因为吃不上甜饼而哭，吃上吃不上甜饼无所谓，他是因为受到不公平的待遇才哭的。这件事情太糟糕了，多莉决定去和英国女教师商量一下，是不是可以原谅格里沙这一次，于是就去找她了。当她穿过客厅时，她看到一个情景，当时她心里高兴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她自己就先原谅了格里沙了。
当时格里沙坐在客厅一个角落的窗台上，塔尼娅端着一个盘子站在他身旁。她对英国女教师说，她要给洋娃娃吃午饭，请求英国女教师允许她把她的那份甜饼拿到儿童室去，于是她就把甜饼拿到这里来给弟弟吃。格里沙还在哭，因为他觉得对他的处罚是不公平的。他一面吃着塔尼娅给他的甜饼，一面哽咽着说：“你自己也吃，咱们一起吃……”
开始时，塔尼娅很同情格里沙，后来她意识到她的行为很高尚，她的眼里也噙着泪水，然后她就和格里沙一起吃她的那份甜饼。
他们看见母亲后，都吓了一跳，但是当他们仔细看看母亲的脸色，他们知道他们没有做错，于是他们咧开吃着甜饼的嘴笑了，他们就用手去擦嘴唇，结果把眼泪和果酱抹了一脸。
“我的天哪！！雪白的新衣服！塔尼娅！格里沙！”母亲喊着，叫着，担心他们会把眼泪和果酱弄到衣服上，可是她同时眼里也噙着泪水，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她让孩子们把新衣服都脱下来，女孩子换上翻领衬衫，男孩子换上旧制服，然后吩咐套车，要去采蘑菇和洗澡，使管家伤心的是又把他的马套上了。儿童室内响起一片欢天喜地的叫喊声，直到孩子们出门去洗澡了，这声音才平息下来。
孩子们采了满满一篮子蘑菇，就连莉莉都采到了一个白桦树蘑菇。以前常常是古里小姐找到蘑菇后，就告诉她，但是现在她自己找到了一个大个儿的白桦树蘑菇，大家都欢叫起来：“莉莉找到蘑菇啦！”
然后大家坐车来到河边，马车在白桦树下停下来，大家就去洗澡了。马一个劲儿地甩着尾巴，驱赶着牛虻，马车夫捷连季把马拴到树上，他自己躺在白桦树荫下的草地上，抽起烟斗来，从洗澡的地方不时地传来孩子们的欢笑声。
多莉自己就很喜欢洗澡，而且认为洗澡对孩子们大有好处，虽然她照顾所有的孩子洗澡，又不让他们淘气，是多么费精力，虽然她要记住他们每个人脱下来的袜子、裤子、鞋子而不弄乱是多么不易，虽然她要给他们一一把带子解开，把纽扣解开，然后又一一给他们把带子系上，把纽扣扣上是多么繁琐，可是她觉得照顾孩子们洗澡是她最大的乐趣。她抚摸着孩子们的一双双胖乎乎的小腿，把他们的袜子脱下来，把他们的小身子抱起来，泡进水里，听着他们高兴或是害怕的叫声，看着这些互相打水玩儿的喘吁吁的小天使，看着他们那睁得大大的又是高兴、又是害怕的眼睛，她完全浸沉在喜悦中了。
有一半孩子已经穿上衣服的时候，有几个打扮得很漂亮的农妇走到洗澡的地方，羞怯地站下来，她们是出来采羊角芹和拿牛奶罐的。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叫过一个农妇来，让她把掉进水里的一个床单和一件衣服晾干，多莉和其他农妇畅谈起来。农妇们开始只是用手捂着嘴笑，也听不懂多莉提的问题，可是很快她们的胆子就大了，就敢和多莉说话了。她们都说这些孩子非常可爱，她们都喜欢这些孩子，多莉听了很是高兴。
“你长得真漂亮，皮肤像雪一样白。”一个农妇看着塔尼娅摇着头说。“就是瘦了点……”
“是的，她刚刚生过病。”
“原来是这样。看来也给你洗澡了。”另一个农妇对怀里抱着的孩子说。
“没有给他洗，他才三个月。”多莉自豪地说。
“是啊！”
“你有孩子吗？”
“本来有四个孩子，就剩两个了，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上个开斋期给女孩断的奶。”
“她几岁了？”
“两岁了。”
“你怎么喂那么长时间的奶？”
“这是我们的习惯，一般都喂三个斋戒期……”
她们谈起了多莉最感兴趣的话题：如何生孩子？孩子都生什么病？丈夫在什么地方？是否经常回家？
多莉真不愿意离开这些农妇，跟她们聊天太有意思了，她和她们的要求太一致了。多莉最为高兴的是，她发现，这些农妇最羡慕的是她有这么多孩子，而且孩子们都这么好。农妇们使多莉很开心，却使英国女教师很不好受，因为她不懂她们在笑什么，实际上是笑她呢。一个年轻的农妇仔细观察着英国女教师，她是最后一个穿衣服，当她穿第三条裙子时，年轻农妇憋不住了，于是就发起议论来：“你们瞧瞧，穿了一条又一条，穿那么多裙子干什么！”她说完后，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