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扩大的圈子 (3)
厄秀拉真沮丧。他们到了一个脏兮兮的小镇的红砖房郊区,而不是到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布朗温太太很高兴。房间很大,极为令人满意——除了一个大饭厅、客厅和厨房,楼下还有一个非常合意的书房。一切都装饰的极好,那寡妇不惜花费金钱把自己安顿得舒舒服服。她是贝多佛人,她打算像个女王一样统治这儿。她的卧室雪白光亮,楼梯是橡木的,壁炉架是厚实的橡木制的,还有凸出的圆形支柱。“又好又结实,”一句话就说到了点子上。可是,厄秀拉讨厌这儿到处都示意着粗大厚实的兴旺。她要爸爸答应把那凸出的橡木壁炉架凿掉,凿成平的。这种大幅度隆起的形状很不对她的口味。爸爸的身材是细长松垮的,他与这么多的“又好又结实”有什么关系?他们还买下了那寡妇的许多家具。这些家具都美观大方——威尔顿大地毯,大圆桌,盖着光滑的花鸟印花布的低靠背长椅。屋子开着大扇的窗子,阳光充足,一切都显得非常好,望出去还看得到低低的山谷的那一头。毕竟,像一位熟人所说的,他们将要成为贝多佛名流之一了。
他们将代表文化。由于那儿没有比医生、矿区经理和药剂师的社会地位更高的人,布朗温一家会显得很出色的。他们有代拉?罗比亚(罗比亚(1399—1482),意大利文艺复兴初期陶雕塑家。)的美丽的《圣母玛丽亚》雕像的仿制品,有仿制多那太罗(多那太罗(1386—1466),意大利文艺复兴初期雕塑家,是现实主义雕塑的奠基人。)作品的可爱的浮雕,还有复制的波提切利(波提切利(1445—1510),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的画。
甚至,挂在饭厅和一般会客室的大幅照片《春天的寓言》、《阿芙罗狄蒂》(阿芙罗狄蒂,希腊神话中爱与美的女神,相当于罗马神话中的维纳斯。)和《耶稣诞生图》就可以封住贝多佛人的嘴了。在贝多佛当个公主毕竟要比在乡村当个粗俗的平民好。布朗温全家,总共十个人,为搬家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在贝多佛的房子收拾好了,在考塞西的房子要拆掉。学期一结束就开始搬家。厄秀拉七月底离开学校,暑假开始了。早晨,外面阳光明媚。在这最后的一天,自由也到了教堂里面,好像学校的围墙已经消融了。看上去,它们已经模模糊糊不真实了。这是一个正在解散的早晨。学生们老师们很快就要出来,各走各的路。铁窗砸开了,判决无效了,监狱成了他们脚边瞬息即逝的影子。孩子们拿走了书和墨水池,卷起了地图。
他们的脸上全都兴高采烈,友好和善。教室里忙忙乱乱,在打扫清除掉这个学期受监禁所留下的一切痕迹。他们都自由了。厄秀拉卖力地在忙着把出勤总数写在登记册上。她骄傲地写下了几千个出勤数。面对着这么几千张孩子的脸,她还上过另一个学年的课。看来真不少。这些兴奋的课时在不安中慢慢过去了,终于结束了。这是她最后一次站在孩子们面前。孩子们在做祷告,唱赞美诗。仪式结束了。“孩子们再见,”她说,“我不会忘记你们的,你们也不要忘记我。”孩子们容光焕发,齐声喊道:“小姐,不会忘。”他们鱼贯而出时,她站在那儿向他们微笑,受了感动。然后她给班长们这个学期的六便士,他们也离开了。橱柜锁起来了,黑板擦洗了,墨水池和掸帚拿走了。这个地方空了,人也走了。她在这儿取得了胜利。这教室现在是一个空壳了。在这儿,她打了一个大胜仗,这也不是完全不愉快的。她甚至还该感谢这个坚硬空荡的地方,它像个纪念馆或纪念碑。在这儿她耗掉了生命的那么大一部分来战斗和取胜。
这个学校的某些东西永远属于她,她的某些东西也永远属于这个学校,她承认这一点。现在要告别了。在教师休息室,老师正在闲谈消磨时间。大家兴奋地谈着要去的地方:马恩岛、兰度诺、雅茅斯。他们非常热切,而且互相依恋,像是一条船上要分手的亲密同伴。到了哈比先生来对厄秀拉说几句话的时候了。看上去他仪表堂堂,两鬓霜白,眉毛是黑的,具有男性的沉着、稳健。他说:“噢,我们要和布朗温小姐道别了,祝她未来一切顺利。有一天我们还会再见到她的,也能听听她的情况。”厄秀拉结结巴巴地笑着说:“哦,是的,”她脸都红了,“哦,是的,我还会来看你们的。
”说完她又意识到这话显得太不合时宜了,傻乎乎的。哈比先生说:“斯科菲尔德小姐提议送这两本书,”他把两本书放在桌上。“希望你喜欢。”厄秀拉觉得很不好意思去拿这两本书。一本是史文朋的诗集,一本是梅瑞狄斯的。她说:“哦,我会喜爱这两本书的。非常感谢你,非常感谢大家。这真是太——”她结结巴巴说完话,脸色通红,性急地翻着书页,装作先睹为快,其实什么也没看进去。哈比先生两眼放光。他自己感到很自在,控制着局面。送礼物给厄秀拉,他很高兴,只有这一次他向老师们表示了好感。这可真难得,已经成了习惯,人人都神经紧张地处于不满的气氛中。哈比先生说:“是的,我们希望你喜欢我们挑的这两本书。”
他带着独特的挑战似的微笑望了一会儿,然后回到他的书橱前。厄秀拉感到困惑极了。她抱着她的书,非常喜欢,还觉得她喜欢所有的老师和哈比先生。真是乱糟糟的。终于,她走出来了。匆匆地望了一眼热辣辣的太阳下沥青院子里的校舍,又看了看熟悉的道路,她就转过身背对着这一切了。要走了,她心情沉重。她在路口和最后一位老师握手,那位老师说:“好啦,祝你好运。我们等着你回来。”他后一句说的是反话。厄秀拉笑着走了。她自由了。坐在阳光照着的电车顶层,她喜悦万分地到处看着。她留下了一些对她意义重大的东西。她再也不会到学校去了,不做那些熟悉的事了。怪哉!狂喜之中,她又感到一点害怕的痛苦,而不是懊悔。不过,今天上午她是何等欣喜呀!她因骄傲和高兴而颤抖。她喜爱这两本书。这是给她的纪念品,相当于她两年工作的成果和奖品。
感谢上帝,这两年过去了。“送给厄秀拉,致以美好的祝愿。你在圣菲利浦学校的日子给我们留下了温馨的记忆。”这是校长工整认真的字迹。她可以想象得出那只小心翼翼的手拿着笔,每一个粗大的手指背上都有一簇黑毛。他签了名,所有的老师都签了名。她喜欢有大家的签名,并且认为她热爱所有的老师。他们都是她的同事。从学校她带走了一份骄傲,这是永远不会丢失的。老师们都给她签了名,把她当作他们中的一员,她自己的地位是同仁和学校工作的参与者。她也是劳动者之一,把自己的一小块砖放到了人类正在建造的建筑物上,取得了合作者的资格。搬家的日子到了。厄秀拉早早起床,收拾剩下的东西。几辆马车来了,是她舅舅在玛斯庄借给他们的,正好在收割干草和谷物的空隙时间。东西绑在了马车上,厄秀拉骑上她的自行车朝贝多佛飞奔而去。
这房子是她的了。她走进擦洗得干干净净又宁静的房间。饭厅的地上盖了一层厚厚的草席,是用晒干的净色芦苇编织的,硬实,美观,还有光泽。墙壁是淡灰色,门是深灰色的。太阳从宽大的窗子照进来,厄秀拉十分赞赏这所房子。她推开门窗,让阳光照进来。路边的小草坪上盛开着鲜艳的花儿,再望过去,对面是一片荒地,过些时候也要盖房子的。还没有人来。她漫步到了后面的花园,又到了墙边。教堂里的八口钟在响着钟点。她可以听见周围镇上的许多声音。
马车绕着拐弯处过来了。上面不大雅观地堆着熟悉的家具。汤姆、她弟弟和特丽萨走在这一大堆东西旁边,为他们从电车终点站起步行了十来英里而自豪。厄秀拉倒出啤酒,男人们渴得在门口就喝起来了。第二辆马车来了。她爸爸骑着摩托车来了。家具被摇摇晃晃地搬上台阶,放在小草地上。阳光照着堆得乱七八糟的东西,看上去怪里怪气的,很不舒服。和布朗温一起干活使人觉得很愉快。他兴致勃勃,又很随和。厄秀拉喜欢指挥他把重东西放在什么地方。她焦急地看着人们搬东西上台阶、进门口所做的一番努力。大件东西都搬进来了,马车又走了。厄秀拉和爸爸继续把还放在草地上的轻东西搬进去放好。吃饭的时间到了,他们在厨房吃了面包奶酪。布朗温高兴地说:“喔,我们快干完了。”
又来了两车东西。一个下午都在把家具搬进来,搬上楼。快五点钟的时候,最后一车东西到了,是弗莱德舅舅赶的双轮轻便马车,布朗温太太和年幼的孩子们也在上面。戈珍和玛格丽特是从车站走来的。全家人都到了。他妻子从马车上一下来,布朗温就说:“好啦,现在我们都在这儿了。”“是的,”他妻子高兴地说。两句简短的话,两人之间无言的亲切之情,使围在他们身边到了新地方还不习惯的孩子们感到自在多了。东西全都是乱七八糟的。不过,厨房里已经升起了火,炉前的地毯铺上了,壶坐在了炉旁铁架上。将近日落时,布朗温太太开始准备第一顿饭。厄秀拉和戈珍在卖力地收拾卧室,点着蜡烛来来去去。一会儿,从厨房飘来了火腿、鸡蛋和咖啡的香味。在汽灯下凑合着开了晚饭,一家人挤在一起,好像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搞野炊。厄秀拉感到有责任照管半大的孩子。最小的守在妈妈身边。天黑了,孩子们困了,可他们上了床还很兴奋。过了很长时间才听不到说话的声音。真有那么股子历险的感觉。第二天早上天刚亮,大家都醒了。孩子们大喊:“一觉醒来我不知身在何处。”
听得见陌生的城镇的声音和大教堂里一遍又一遍的钟声,这比考塞西的小钟声更刺耳更逼人。他们从窗子望出去,过了其他的红房子,就是山谷和长满树木的小山。他们都喜欢空间和自由,喜欢阳光和空气。过了一会儿,他们都开始干活了。这家人随随便便,不讲究整洁。然而,一旦他们着手收拾屋子,东西很快就放得井井有条了。到傍晚,屋子基本上收拾好了。他们不想要一个住在这所房子里的佣人,要一个晚上回家的女佣就行了。甚至连这样的女佣他们也不想要。在自己的家里,他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不想要一个生人在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