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扩大的圈子 (3)
当厄秀拉第一次接触到福音教义时,她对此很反感。联系到她自己的情况,她觉得那套救世的办法令人不寒而栗。“基 督为我而死。他为我受苦。”这话既包含着骄傲又令人胆寒,甚至令人厌倦。那手上和脚上都钉出洞来的基 督令她反感。基 督带着一身的圣伤。她眼前老晃着这样的幻象。可基 督让人们把手插进他的伤口中去,像是迷恋他的伤疤一样,这一点真让她反感。她是那些坚持强调基 督有人性的人们的敌人。如果基 督只是一个过着日常生活的人,她倒不在乎。可是那些庸俗的人出于嫉妒就坚持强调基 督的人性。人们庸俗的思想不允许任何超越人类本身的东西存在。是那些信仰复兴者肮脏的手要把基 督拉入日常生活中,给他穿上裤子和僧袍,让他去取得庸俗的平等地位。无礼、土气十足的人会问:“如果基 督处在我的境况中他会做什么?”面对这一切布朗温一家陷入危机。母亲深深陷在庸俗的人声中,但她毫不在乎。她一生中从没有真正的布朗温家的那种神秘激情。可厄秀拉是亲近父亲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她长到了十三、四岁,从此愈来愈同母亲作对了,不喜欢母亲那种漠然的样子。厄秀拉认为母亲的态度有那么点冷酷、甚至是刻毒。
安娜?布朗温这些年关心过上帝、基 督或天使吗?她沉湎于眼前的生活。她仍在生儿育女,忙于家中所有的小事。她出于本能,反对丈夫对宗教的奴性崇拜,反对他对看不见的上帝的崇拜。当一个男人有一个需要他抚养的小家庭时,那个看不见的上帝算什么?他还是去做有关切身生活的事吧,别去崇拜上帝吧。但厄秀拉却全然是为着上帝的。她总是讨厌婴儿,讨厌乱哄哄的家庭生活。她觉得基 督是另一个世界,基 督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她觉得基 督遥远而美丽,像一弯追随太阳的新月向我们召唤,我们是无法认识它的。
有时乌云远远退去,没入冬天黄昏时黄色的夕阳中去,使她想起基 督受难像(指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有时,血红的满月从山上升起,她会恐怖地感到,基 督死了,他的尸体沉重地挂在十字架上。礼拜天时,这个幻象世界出现了。四下里一片沉寂,她知道,黑夜和白日正在交替。教堂里,上帝的声音在回荡,这声音不是发自这个世界,似乎教堂本身是个空壳,在讲着创世的语言:“上帝的儿子看到人的女儿容貌娇美,就选她们为妻。“上帝说:我的灵魂不会永远同人相斗,他是血肉之躯。但他的生命将有一百二十年。“地球上曾有过巨人。在那以后,上帝的儿子们与人的女儿们交欢,生出的孩子同原先一样强壮,成为有名誉的人。”
想到这个,厄秀拉很激动,觉得那似乎是来自远方的召唤。如果是在那些年月里,上帝的儿子会觉得她漂亮吗?上帝的儿子中会有一个娶她为妻吗?这是一个令她恐惧的梦,因为她无法理解。谁是上帝的儿子?耶稣不是上帝的独生子吗?难道亚当不是上帝创造的惟一男子?可有些人并不是亚当的子孙。这些人是谁,他们是从哪里来到世上的?他们一定也是上帝的人。难道,除了亚当和耶稣以外,上帝还有别的许多后代——亚当的后代并不承认他们也是上帝的后代?或许,这些人、这些上帝的儿子并不知道被逐出乐园和堕落的耻辱是怎么回事。
就是这些人恣肆地寻找到人的女儿,发现她们很美,就娶了她们为妻,于是女人孕育、生育了有名誉的男人。这是一种真实的命运之神。当上帝的儿子寻找人的女儿的重要时刻,她四处活动着。任何神话都无法毁灭她对这件事的激情。朱庇特为了爱一个人间女子变成了一头牛,后来又变成了一个凡人。他同她一起生育了一个巨人,一个英雄。很好,他在希腊这样做了。可她并不是希腊女人。无论是朱庇特还是潘神,任何神都不会来找她,甚至巴克斯(酒神狄奥尼索斯的别名。)或阿波罗都不会来找她。可是那些上帝的儿子,那些娶人的女儿为妻的上帝的儿子可以娶她为妻。她严守着这个秘密的希望。
她过着一种双重生活,一面被日常的生活所包围,另一面,日常的生活早已被永恒的真理所超越。她太渴望上帝的儿子来寻找人的女儿了;她对自己的欲望的实现更有信心,倒不那么相信明显的生活事实。这个事实并不能说明他是亚当的传人,并不能排除他也是无历史记载的上帝的儿子中的一员。她又听到一个声音在说:“富人进入天堂比一头骆驼从针眼中穿过还难。”据说,针眼是步行者的小门道,驮着重载的骆驼是无法从中挤过去的,至少,如果它是一头小骆驼,或许还可以冒险从中穿过。学校的老师说,不能绝对将富人从天堂里排除出去。她高兴地获知,东方人要么喜欢夸张,要么就不闻不问。
因为,东方人不是要眼看着事物膨胀铺天盖地,就是要它缩小到虚无,否则他就不会产生什么印象。对这种东方式的思维方式她倒很同情。但是,那些话的意思是“门道”或“夸张”所无法解释的。对这些话中历史的、地域的或心理的兴趣是另一回事。话中无法解释的价值是无法改变的。针眼、富人和天堂之间有什么关系?是什么样的针眼、什么样的富人、什么样的天堂?谁知道呢?它意味着一个绝对的世界,而相对的世界对此只能一知半解。可是,一定要对这些话做出直截了当的解释吗?她父亲是一位富人吗?他不能进入天堂吗?或者说他只是一位中等富裕的人?或者说他几乎是个穷人?不管怎么说,除非他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穷人,否则他就难以进天堂。那针眼对他来说可是太窄了。她希望父亲穷得一文不名。
一想象她父亲把家中的钢琴、两头牛和银行中的存款部分给劳动者她就感到不安,如果那样,布朗温家就会同威利家一样穷。她可不要这样。她想得不耐烦了。
“那好吧,”她想,“我们将放弃那个天堂,至少是针眼之类的天堂,不过如此。”她就这样打发了这个问题。她才不想象威利家那么穷呢,威利家太苦、太悲惨了。于是她转而相信《圣经》的寓意。她父亲很少读《圣经》,不过他收集了一些复制本,带着一种专注的表情盯着这些书发呆,那表情像个孩子,可他的激情却不是孩子气的。他喜欢意大利早期的画家,特别是乔托、弗拉?安吉里柯和菲里波?利比的作品,他们的伟大杰作令他神魂颠倒。他经常观赏拉斐尔的《圣礼上的争端》、弗拉?安吉里柯的《最后的审判》或那幅美妙的《东方三博士来朝》,每次他都感到很满足。这与用人形建立起神秘的概念有关。有时他会急匆匆赶回家去看弗拉?安吉里柯的那幅《最后的审判》。
敞开的坟墓中有一条路,路两边堆着土,上方似乎是天堂,一边是唱着歌步入乐园的人们,另一边是拥挤着向地狱降下去的人,这副景象令他感到满足。他倒不在乎自己是否相信魔鬼或天使。只要这整个想法令他感到满足,他就不需要别的什么了。厄秀拉从小就熟悉了这些绘画,她可以从中搜寻出细微之处来。她崇拜弗拉?吉安里柯笔下的鲜花、光线和天使,她喜欢他笔下的魔鬼,欣赏画中的地狱。可那为一群天使所包围的高高在上的上帝却令她感到厌烦,引起了她的反感。难道这个披着衣服、没有表情的人就是一切的终极和意义吗?天使们很可爱,光线很美。可他们只是为了环绕这个平庸的上帝偶像而生的吗?她感到不满,可又不知是否该对此提出意见。冬天来了,松树枝在风雪中折断了,绿色的松针盖满了地面。雪地上清晰地留下一串野鸡的脚印,非常奇妙、笔直笔直的。雪地上还有野兔留下的脚印,前面并排两个,后面两个。兔子拖着树枝从雪地上爬过,倾斜了身子,在积雪上弄出一个大而深的洞。猫在雪地上踩出小脚印来,鸟儿的爪子踩出的脚印是花边形的。
圣诞节就要到了。棚子里晚上会秘密地点上一根蜡烛,有人在压低嗓门儿哼歌儿。男孩子们在学演古老神秘的圣?乔治和魔鬼的游戏。每周两次,唱诗班在教堂灯光下练习合唱,布朗温爱听他们学唱古老的圣诞颂歌。姑娘们也去参加排练。四周一派神秘与激动的气氛。人人都在准备着。圣诞节一天天近了,姑娘们开始装饰教堂,用冰凉的手指把冬青、冷杉和紫杉环绕在柱子上,教堂里焕然一新:石柱上绕满了绿油油的叶子,拱顶上绽着蓓蕾,神秘、幽黯的气氛中盛开出冷艳的花朵。厄秀拉要用寄生枝搭在门楣上和祭坛的屏风上,在紫杉枝上挂一只银色的鸽子,一直忙到夜幕降临,教堂已经打扮得像一片林子了。男孩子们在牛棚里进行彩排。牛奶房里挂着宰好了的火鸡。是做馅饼的时候了。
人们盼望过节的心情愈来愈急切。天空中升起了星星,圣诞颂歌就要响彻天际。随着夜幕降临,人们的心因着希冀而跳得更快,手里早备好了圣诞礼物。教堂礼拜的祈祷中充满了期望,人们的声音都颤抖了,夜晚过去了,早晨到来了,人们互赠了礼物,欢乐与宁馨令人心旷神怡,人们高唱起圣诞颂歌,世界的平安降临了,喧闹过去了,人们合掌祈祷,心里唱着一支歌儿。圣诞节就要过去了,晚上就像过公假日一样索然无味,这真让人难受。上午太美好了,可一到下午和晚上,兴奋的情绪就云消雾散了。哈,圣诞节不过是一场家庭的筵席,让人们饱餐一顿糖果,得到许多玩具!为什么大人们不改变一下往日的心情,尽情欢乐?欢乐在哪里?布朗温家的人满怀激情地渴求着欢乐。
父亲心烦意乱,沉着脸不高兴,因为圣诞之夜他并无热情,这天与往常一样,心并不那么火热,母亲像往常一样漠然,似乎她这一生都是被流放到这儿的一样,耶稣已降生,欢乐的心灵在何方?那引导东方博士来的星星、那震撼了大地的新的生命在何方?尽管人们对这事不很清楚,可它依然存在。在教会的年历中仍按时纪念着创世的事迹。圣诞节后,欢乐的气氛渐渐消沉了。一个星期接着一个星期地过去了,家人的心绪起着微妙的变化。他们曾看到过那星星并随着它进入了耶稣诞生的地方,为它神魂颠倒,欣喜若狂。现在,他们感到那一线灵光在消退,一个阴影倒下来,四周一片黑暗。天凉了,大地一片肃穆,一切都没入了黑暗之中。教堂的屏布撕裂了,人人都不信鬼了,心都死了。
受难日(耶稣被钉在十字架那天。)这天,孩子们默默走动着,心头笼罩着阴影。然后,“复活节的百合花”散着冷香被献给了圣灵。可是为什么要纪念耶稣的伤口和死亡呢?难道耶稣真的复活了吗?难道人们真的忘记了十字架和坟墓吗?不,人们总在纪念他的伤口,人们不是记得坟墓中衣服的气味吗?在生死的循环中,与十字架和死亡比较,复活算不得什么。孩子们就生活在基 督教盛行的年代里,基 督教就是人类灵魂的史诗。
年复一年,他们的心中演出着不为人所知的戏剧,他们的心灵获得了生命,内心丰富了,在十字架上受难,放弃了魔鬼,重又回升到无法计算的日月中来,在生活中保持着永恒的节奏。可这场戏剧现在却变得机械呆板了:圣诞节的诞生是为了受难日的死亡。一到复活节,这生命的戏剧就等于结束了,因为基 督的复活是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之下的,升日节太少为人们注意,那不过是对死亡的证实罢了。希望和满足是何物?难道人死以后就成了一具没有用的尸体了吗?天啊,天啊,人心灵的激情会在人的肉体死亡之前很早就死去。激情与痛苦的考验过后,人的肉体会从坟墓中站起,它变得不完整、冰冷而苍白。当玛丽亚向他伸出手时,耶稣赶忙说:“不要摸我。因我还没有升天去见我父。”(见《约翰福音》第二十章,第十七节。)
看到被拒绝了,她怎么能感到高兴呢?可怜啊,肉体的复活!可怜啊!耶稣那摇摇欲坠的身姿、恍恍惚惚的面容。可怜啊,耶稣的升天不过是死亡中的阴影,彻底离去而已。
哎,这场戏这么快就收了场:他在三十三岁上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灵魂的一半是冰冷的,没有历史记载!复活的耶稣与我们没有关系!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全部升天,浑身闪耀强烈的生命之光?为什么当玛丽亚叫“夫子”时我不能拥抱玛丽亚?为什么耶稣升天后的躯体上有可怕的伤口?复活对生而言而不是对死而言。难道我看不到这样的人了吗——他们复活了,又到我们中间来。肉体和精神都很完美,肉体是完整而快乐的,在肉体中生活,在肉体中相爱,最终获得完整,没有伤痕,没有瑕疵,没有对不健康的忧虑?难道这不正是复活后成年、欢乐与完善的阶段吗?既然复活了,谁还惧怕死亡与十字架的阴影?谁会惧怕那属于天堂的神秘而完整的肉体?
我可以从哀痛中解脱,愉快地在大地上行走吗?在我复活之后,我能不愉快地同我的兄弟一起吃饭、我能不吻我所爱的人、能不设宴欢庆我的婚礼,做我喜欢做的事让我的伙伴们高兴吗?天堂等我等得不耐烦了吗?天堂是与人间作对的吗?我是要赶忙去那里还是在人间逗留?钉在十字架上的肉体对街上的芸芸众生来说是否变成了毒药。还是变成了他们的幸福与希望,就像在大地的腐殖土壤里盛开的第一朵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