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
用不着我费力回答,因为蓓茜连听我解释都顾不上,似乎非常匆忙。我被她一把拉到脸盆架前,我的手脸被用水、肥皂和一块粗毛巾狠狠地擦洗了一番,但多亏时间很短。她用一个硬毛发刷弄顺了我的头发,松开我的围裙,然后督促我来到楼梯口,吩咐我马上下楼去,因为有个人在早餐间等着我。
蓓茜走开了,而且对着我关上了育儿室的门,使我没时间去问谁在等我以及里德太太是不是也在那儿。我只好慢慢地向楼下走去。因为我没被叫到里德太太跟前已快三个月了。被禁锢在育儿室那么长时间,我对早餐间、饭厅和客厅都望而生畏,简直不敢走进去。
这时,我站在空荡荡的大厅里,我面前就是早餐间的门。可我停下来了,心虚得直打战。那些日子里不公平的惩罚所导致的畏惧,使我成了一个怯弱的胆小鬼了!我既不敢转身回育儿室,在客厅里我也不敢继续向前走,我心烦意乱,犹豫不决地站在那儿足有十分钟,最后,早餐间一阵使劲的拉铃声迫使我硬下心来,不得不进去。
“谁会找我呢?”我一边暗想,一边用双手旋转了一两分钟那扇很紧的门,可还是打不开。“我还会见到谁呢,除了里德舅妈?是个男的还是女的?”门把终于被转动, 门开了,我跨进门,行了个屈膝礼,毕恭毕敬地抬头一看,只见一根黑柱子!至少我刚开始看时的确有这种感觉。那一身黑衣服,笔直、细长的个子直挺挺地站在炉前地毯上。而头上那张冷酷的脸,就像是一个刻出来的面具。作为柱头安在柱身上。
在炉边里德太太坐着她经常坐的座位。她打手势叫我走到近前去,我照着做了,她就把我介绍给那个柱子似的陌生人,说:“这就是那个小姑娘,我向你提出过申请的。”
他慢慢地向我站着的地方转过头,先用一双闪烁在两道浓眉底下灰色的眼睛,打量了我一番,然后很严肃地用低沉的嗓音说:“她有多大了?个子这么小。”
“十岁。”
“真有那么大了?”带着几分疑问,说着又继续打量了我几分钟,没过一会儿,他对我问话了。
“小姑娘,你叫什么?”
“先生,简·爱。”
我一边抬起头,一边回答道。依着我的概念,这是位非常高大的先生,不过那时候我自己也实在是矮小。他五官粗大,除了五官之外,整个身架都显得刻板、严肃。
“哦,那么你是个好孩子嘛,简·爱?”
“是”作为这个问题的回答是不可以的,我低头不说话,因为我生活的那个小圈子里就有两种根本不同的看法。里德太太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算是作为我的回答,不过马上又加了一句,“勃洛克赫斯特先生,最好还是不谈这个问题为好。”
“太遗憾了,听见这些,我应该好好地和她聊一聊。”原本他垂直站着,现在弯下身来,在里德太太对面的一把扶手椅上坐下,并且说:“过来。”
我从壁炉地毯上走了过去,端端正正地站在他的面前。这时我和他就是面对面,他有着怎样的一张脸呀!那么大的鼻子!那么大的一张嘴!还有一口那么大的坏牙!
他开口说:“一个淘气的孩子是最让人头疼的了,尤其是淘气的小姑娘。坏人死后去哪儿,你知道么?”
“下地狱去了。”我不加思索地回答,很符合传统。
“那你能告诉我什么是地狱吗?”
“一个很大的火炕。”
“那么你想掉进那个火坑,永远被火烧着么?”
“不,先生。”
“如果不愿这样,你应该怎么办呢?”
我仔细地考虑了一会儿,最后作出了一个很不像样的回答:“应该保持身体健康,永远也不要死掉。”
“身体总是很好,你怎么做到呢?每天都有小孩子死掉,有些比你还小。一两天以前,我还亲手埋过一个孩子,只有五岁——是个很好的小孩子,他的灵魂如今已升入了天堂。如果你死了的话,我恐怕不能做这样的保证。”
消除他的怀疑看来是没有办法了,我只好垂下眼睛,却看到两只大脚踩在地毯上。叹了一口气,真想离开他远一些。
“希望你这声叹息是出自真心的,表明你对恩人招来的烦恼感到后悔了。”
“什么,恩人?”我心里嘟噜着,“大家都以为里德太太是我的恩人。如果真的是这个样子的话,那恩人太讨厌了。”
这个盘问的家伙继续往下问:“早晚你都做祷告吗?”
“是的,先生。”
“念《圣经》吗?”
“有时候。”
“念的时候开心吗?是不是喜欢它?”
“我很喜欢《启示录》、《但以理书》、《创世纪》和《撒母耳记》,一小部分的《出埃及记》,还有《约伯纪》和《约拿书》。”
“我想你总会喜欢《诗篇》吧?”
“不喜欢,先生。”
“不?真没有想到,有个比你还小的男孩,我知道他已经背出六首赞美诗了。如果你问他一个问题,是吃块姜汁饼干呢,还是学一首赞美诗,他总回答说:‘学首赞美诗!因为天使们唱,’他想当个人间的小天使。这样一来,虽然他年龄很小,但却很虔诚,就被奖赏了两块姜汁饼干。”
我回答说:“《诗篇》没有意思。”
“这只能表明你有颗坏心。你该祈祷上帝拿走你那石头一样的心,给你换一颗纯洁的、有血有肉的心。”
我不明白换心的手术该怎么做,刚想开口问问,里德太太却插了进来,叫我坐下,然后就说起她自己的话来。
“勃洛克赫斯特先生,我想我已经给你说过,在三个星期以前写给你的信里,这个小姑娘的性格脾气不能变得好一些——像我盼望的那样,我会很乐意你肯收她进洛伍德学校,并且要求学监和教师严格地教育她,因为她有一个最坏的毛病——爱骗人,尤其需要提防。简,在你的面前说到这个,是提醒你不要想办法去隐瞒勃洛克赫斯特先生。”
我总算明白我为何害怕、憎恶里德太太了,她本性就喜欢残忍地伤害我,在她面前我未曾快乐过。不管我怎么尽力想讨她欢喜,无论我怎么小心地听从吩咐,我总是白费心机,种种的努力换来的只是上面一些话。现在,这些责难真是伤透了我的心,竟然当着一个陌生人的面歪曲我。我感觉到,只是隐隐约约的,希望在她的统治下可以走进新生活,已经完全被她消灭干净了。我心里明白,虽然不能公开表明,在我未来的道路上撒下厌恶的冷遇的种子的正是她。我眼看着在勃洛克赫斯特先生的心中成了一个狡猾、邪恶的孩子。但自己却没有任何办法去补救这个伤害。“我真的没有。”我一边想,一边使尽全力忍住哭泣,赶忙擦去我心中痛苦的泪水,但这是无用的。
“真是一个可悲的缺点,在孩子身上还会有欺骗。”勃洛克赫斯特先生说,“说谎和它是连在一块的。而且凡是撒谎的人,都会有这样的命运,将来在烈火熊熊燃烧的地狱中受罪。不过,我会好好看管起她来的,里德太太,我会吩咐谭波尔小姐和别的教师们。”
“我希望教育她能够用一种和她前途相适应的方式,”我的恩人接下去说,“让她谦卑一点儿,让她变得有用。如果你允许的话,让她在洛伍德度过假期。”
“太太,这是个非常明智的决定。”勃洛克赫斯特回答道,“基督教徒的美德中有谦恭,对洛伍德的学生来说尤其如此,因此我下过指示,要特别注意在他们中间培养这种美德。我研究过,如何才能最有效地抑制他们身上那种世俗的傲慢的情绪。我刚得到一个可喜证据,证明我的成功,就在几天之前,奥古斯塔,我的第二个女儿,跟她妈妈去学校参观,回来后感叹说:‘天啊,爸爸,所有的洛伍德的那些姑娘们看上去多么安静和朴素啊!头发掠在耳朵后,围裙长长的,还有粗麻布小口袋系在衣服外面——她们简直就像些穷人家的孩子嘛!还有’她继续说,‘她们似乎从来没看到绸衣服,看她们瞧我和妈妈衣服时的那副模样。’”
“我非常赞赏这种情况。”里德太太接着说,“这种体制太适合简?爱了,即使找遍全英国我也不能找到更合适的了。继续做下去,亲爱的勃洛克赫斯特先生,我认为在一切事情上都应该坚持不懈。”
“太太,基督徒最首要的本分便是坚持不懈,而遵守这个本分是我们办洛伍德学校每一项措施必须体现的:伙食简单,服装朴素,设备不讲究,有艰苦勤劳的传统,这就是全学校的人生活的常规。”
“先生,这太正确了。这样说来,这孩子准能进洛伍德学校,并且受到的教育和她的地位和前途相称,我是不是能够放心呢?”
“完全可以,太太。我会安置她在一个专门培养珍奇花卉的花圃里,我确信她会心怀感激的,被选中做这项工作是一种无比的荣幸。”
“勃洛克赫斯特先生,既然是这样,我会很快把她送过去。老实告诉你,这个重担越来越叫人难以忍受了,我迫不及待摆脱它。”
“这是自然的,自然的。太太,那我先告辞了,大概一两个星期之后我才回勃洛克赫斯特府,因为有个副主教,跟我意气相投,不肯早放我回去,我会通知谭波尔小姐,让她知道会来一个新姑娘,这样收她进校就不会有什么问题。再见。”
“勃洛克赫斯特先生,再见。替我问候一下勃洛克赫斯特太太和小姐,以及奥古斯塔和西奥多,还有问候一下勃劳顿?勃洛克赫斯特少爷。”
“一定会的,太太。小姑娘,给你本《儿童指南》,念念它,做完祈祷之后,尤其是那部分, 写到‘玛莎?格,一个惯于说谎骗人的淘气包暴死的经过。’”
这位先生一边说着,一边塞到我手里一本有封皮的小册子,接着打铃吩咐准备好车马,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