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2)
日落时,天气变凉了,天空也布满了云,我回到屋里,索菲叫我到楼上去看看刚刚送来的结婚礼服,在盒子里,我发现了放在衣服下的你的礼物——你从伦敦买来的面纱,我想肯定是因为我不愿意要珠宝,因此你骗我接受一件贵重点儿的礼物,我笑着打开纱巾,想着该怎样嘲笑你的贵族情调,还有你力图把一个平民新娘打扮成贵妇人的妄想,我想着该怎样把我那块平凡的没绣花的方丝巾带下楼,问一问像我这样一个不能给丈夫带来钱财,美貌和亲友关系的女人戴着它是否已经足够了。我可以很确定地想像出你会带着的那副表情,听见你强烈的共和主义式的反诘,甚至你高傲地断然否认你会有通过同一个钱袋和爵位结婚来敛财求贵的企图。”
“你把我看得多么透彻,你这小女巫。”罗切斯特先生插话说道,“但是你在面纱上到底还发现了什么,除了绣着花以外?难道是毒药,或一把匕首,以致于你整晚地烦闷不安?”
“没有,怎么会呢?先生,除了它的精美以外我什么也没发现,除非是你那傲慢,但我已习惯了这些,它吓不倒我。可是,先生,天黑下来时刮起了风。它昨天和今天不一样——又高又急,带着呜呜咽咽的声音,更加地令人可怕。
我真希望你会在家里,走进书房时,就是这里,我看见空荡荡的,炉子也没生火,我觉得心里一阵寒意,我上了床以后还很长时间都睡不着,——心里的急躁一直缠着我不放,风也越来越猛烈,听上去好像遮住了一种悲切的声音,至于它来自屋内还是屋外,我分不出来,但每一次风小下来时,就又会听到那凄惨的声音,后来我才认定是远处狗的嗥叫声,很庆幸地它终于停下来,睡着后,梦中我仍摆脱不了狂风怒号的沉沉夜色,我依旧想着和你在一起,但又觉得有什么东西把我们隔开,在睡着后的第一觉,我梦见自己在一条陌生的弯曲的小路上走着,周围漆黑,雨点拼命地打在身上,我抱着一个很小的孩子——他太小了,身体太弱,根本不能走,——吃力地走着,小家伙冻得在我怀里打战,在我耳边哭着,先生,我心里想你一定在前面很远的地方走着,因此,我使出浑身的力气想追上你,大声地喊你名字,——可是不知为什么,我的脚步被束缚住,声音也一到嘴边就消失了,你,却离我越来越远。”
“那么,简,我现在就呆在你身边,那些梦还让你难过吗?神经质的小东西!忘掉那些幻想出的痛苦,多想着实实在在的幸福!说你爱我,简。对,——这我一定不会忘的,你也无法否认掉。那些话没有从你嘴边失去,我可以听得见它们,又清楚又温柔的声音,也许有点儿太庄重,可依旧和音乐一样的动听。——‘我想能可以和你在一起生活是令人愉快的事,因为我爱你。’你爱我吗,简?再说一次。”
“是的,先生,我爱你,——全心全意地爱着你。”
“哦,”他沉默了一会儿才接着说,“这很奇怪,但那句话的确好像刺在我心里,因为什么?我猜是因为你是带着一种宗教般的热忱、虔诚说的,你仰视的目光正代表了忠贞不渝和坚强,这真让你难以忍受,就好像一位神灵来到我身边,简,你很明白怎样去做,露出你的羞涩、狂野的笑容来,告诉我说你恨我,——嘲弄我,让我恼怒,怎样都可以,但别让我感动。我宁可被惹怒,也不想心里难受。”
“先听我讲,等讲完你就知道我会把你惹火,嘲弄个够。”
“简,我还以为你已经全讲完了呢,我觉得我好像找到了让人烦闷忧郁的根子,就是梦。”
我摇头。“怎么?还有?但我相信不会是什么重要的事,我先跟你讲我不信,好,说吧。”
但那担心的神情,惴惴不安的样子让我很奇怪,可我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先生,我又另外做了一个梦,梦中,桑菲尔德府成了荒凉的废墟,变成了猫头鹰和蝙蝠的巢穴,我觉得整个房间只剩下一层空气,很高,可是摇摇欲坠,在一个月明之夜,我盲目地穿过围墙那片杂草地,一会儿绊在一块大理石壁炉上,一会儿又被一段檐板碎片绊倒,我裹着披巾,依旧抱着那个小孩子。不管我多累,我始终找不到一块地方把它放下,——虽然他重得使我要走不动了,我仍然抱着他,我听见路上马儿的声音,我断定那是你,而你正准备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很久才会回来,我疯了似地爬上那堵墙,要从上边看你一眼,脚下的石头掉了下去,抓住的藤萝往下直掉,孩子吓得拼命抱住我脖子,差点勒死我,最后可算爬到顶上。我看见像一个黑点在白带子似的路上越走越远。风这么大,我都站不稳了。我坐下来,让孩子在膝上安静下来,你在路上拐了一下弯,向我看了最后一眼,忽然墙塌了,我从上边跌了下来,孩子也从膝上滚了下去。我醒了。”
“现在该讲完了吧。”
“不,先生,序言完了,故事在后面呢,醒来时,一道光照花了我的眼,我心想,天亮了!但我错了,那不过是烛光,我想,一定是索菲进来了。梳妆台上有支蜡烛,临睡前我挂着婚服和面纱的储藏室的门大开着,里面有很模糊的声音,我问,索菲,你在做什么?”可是没有人回答,但有个人影走出来,拿着蜡烛,高举着,在看搭在皮箱上的衣服,‘索菲!索菲!’我又大声叫,可她依旧没有应答,我坐起来,向前倾,先是吃惊,后是迷惑,最后感到一阵冰冷,罗切斯特先生,那不是索菲,也不是莉亚,甚至不是费尔法克斯太太,不是……不,我现在还能肯定,也不会是那个女人格雷斯?普尔。”
“那总会是她们里的一个。”我的主人插嘴说。
“不,我郑重地向你保证绝不是,那个人的身影以前在这一带我从没见过,她的身材,轮廓我都没印象。”
“你描述一下,简。”
“看起来,应该是个女人,又高又大,头发长长地披在身后。她的衣服又白又直挺挺的,不知是什么,被单,长袍,还是裹尸布,我说不清。”
“你看见她的脸吗?”
“开始没有,但不一会儿她拣起我的面纱,她拿着它,盯了很长时间,然后往她头上一披,转过来去照镜子,这时,我从那黑黑的长方形镜中清楚地看见映出来的面容。”
“它们到底是什么样子?”
“非常可怕,我觉得像鬼似的,——哦,先生,我保证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脸!那张脸毫无血色,——是一张野蛮的脸,我希望能忘记那双滴溜溜转动的红眼和肿胀的可怕的脸!”
“鬼的脸都很苍白,简。”
“先生,但它却是紫的,嘴又黑又肿,额上布满了皱纹,眼睛上边两道浓浓的眉毛,你知道它让我想起了什么?”
“你说。”
“丑陋的德国鬼——吸血鬼。”
“啊!——它做了些什么?”
“先生,它把我的面纱扯了下来,撕成两半,扔到地上,然后踩。”
“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她拉开窗帘,向外面看了看,可能觉得天快亮了,因此她拿着蜡烛朝门口走去。到床边时,她忽然停住。火一样凶狠的目光盯着我,——她把蜡烛突然一下伸到我面前,在我眼前吹灭了它。我看着那张可怕的脸,吓得昏了过去。这是我一生中第二次被吓昏过去。”
“你醒来时谁在?”
“一个人也没有,先生,只见到天也大亮。我爬起来,把整个头都浸在水中,喝了一大口水,尽管身子虚弱,但我觉得没有生病,所以我只把它告诉了你,先生,请告诉我,那个女人是谁?”
“很明显,那是幻觉,因为你大脑兴奋过度,我应该小心些,我的宝贝,你这样可承受不了粗暴的对待。”
“放心,先生,这跟我的神经没有任何关系。那是真实的,而且确实是发生了。”
“那你开始的梦也是真实的吗?桑菲尔德成废墟了吗?有什么把你我隔开了吗?我的确连眼泪也没掉一滴——没同你吻一下——就这样地离开了吗?”
“还没有。”
“难道我会这样做么?——怎么了,我们永不分离永远结合的一天就要到了,一旦我们结合在一起,我担保这种恐怖的景象你不会再次梦见。”
“梦见的恐怖景象,先生!我真希望如你所说,既然你也无法为我解开这个谜,我就更加希望是如此了。”
“我无法解释,简,那肯定不会是真的。”
“但是先生,今早起来后我这样对自己说,可当我回房间四处打量时,希望从每件熟悉的事物上找到一些勇气时,在地毯上——我看到了那件证明我是错的一样东西,——那块面纱,被撕成两半,躺在地上。”
我感觉到罗切斯特先生被吓了一大跳,打了个寒战,他伸出手抱住我,“谢天谢地!”他喊道,“就是真的有恶魔出现过,幸亏只是损坏了面纱,——唉,想想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喘着气,把我抱得这么紧,我几乎喘不过气了。他沉默了几分钟后,又高兴地说起来:“现在,简妮特,我把这件事向你解释清楚,这一半是梦,一半是真实的,肯定地说,一定有个女人进了你的房间,这女人就是——没错——格雷斯?普尔,你也知道她是个怪女人,凭你所知完全是有理由这样来说她,——看她对我做了什么?对梅森又做了什么?在半睡的情况下,你看到她进来和她的行动,但是你发烧了。几乎是昏迷的,因此你看到的她是一副可怕的样子,披头散发啊,黑肿的脸,夸大的身材啊,都是你虚构出的,是恶梦,至于撕破面纱,倒像是她所能做出来的,我明白你想问我家中为什么留这样一个女人,这要等我们婚后一段时间我才告诉你,你满意我的解释吗,简?”
我想了一下,确实,这也是惟一可能的答案,满意则不一定,但为了让他高兴,我装作是那样,——说宽了心,这倒不假,因此我满意地笑着回答他,接着,时间因为已经过了一点了,我准备起身去睡觉了。
“索菲不是在育儿室陪阿黛尔睡觉吗?”点蜡烛时他问我。
“是的,先生。”
“那你今晚得同她睡,她的小床完全睡得下你,简,你刚才说的事会使你神经紧张,因此我认为你还是别一个人睡得好。”
“我很乐意这样,先生。”
“记住从里面把门锁死,你上楼后叫醒索菲,说要让她明晨起早叫醒你,你得必须在八点前穿好衣服,吃完早饭,现在别再想了,简妮特。你没听见风已经小了吗?雨已经不再打在玻璃上了吗?看!(他拉起了窗帘)——“多可爱的夜。”
确实这样,天空一半都已经映白了,风转成从西边吹来,推着云块向东飘去,像一列银白的长队,月亮祥和地照着大地。
“嗯,”罗切斯特先生探测地看着我的眼晴,“现在,我的简妮特,感觉怎么样了?”
“夜这样宁静,我也如此,先生。”
“今晚你就会梦见愉悦的爱情和美满的结合,将不会是分离和痛苦了。”
“这句话只对了一半,我确实没有梦见忧伤,但也没有欢乐,我根本没睡着,我抱着阿黛尔,看着她熟睡着——睡得安宁,那么天真,那么恬静,——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一天,我的全部生命都在身体里醒着,动着,太阳刚升起,我也起了床,我现在还记得阿黛尔紧紧抱着我不放,我把她的小手从脖子上拿开时吻了吻她,莫名的冲动使我俯身向她哭了起来,我赶紧走开,生怕啜泣声惊醒了她的好梦,她就好像是我过去的标志,而现在,我要穿戴好去迎见的他,则是未知的生活的象征,既让人敬畏,又令人钟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