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2)
“我嘛,在那儿宣传戒酒,讲了一个来礼拜,女人们不管年纪大小都给我捧场,因为我拼命攻击那些酒徒。你知道吗,我跟每人收费一毛钱,小孩和黑人免费,一个晚上能挣到五六块钱呢,生意越做越红火。后来,不知人们怎么发现我自己偷偷喝酒,昨天晚上消息传开了。一个黑人今天早上来告诉我说,大家正骑着马带着狗悄悄集合,很快就要来抓我,说是要让我先跑半个钟头,然后再追上来抓我,要是抓住的话,准往我身上涂沥青,粘羽毛,游街。我没等着吃早饭,根本顾不上饿了。”
“老头儿,”那个年轻的说,“我看咱俩合伙干吧,你说怎么样?”
“没意见。你主要干什么行当?”
“我的本行是报馆印刷工,兼做卖药生意,还演戏,专演悲剧,瞅机会也搞搞催眠术,看看骨相,有时还要换个花样,在学校里教教唱歌和地理,偶尔也发表演讲——噢,我什么都干,什么顺手干什么,所以也算不上什么行当。你是干哪行的?”
“我当过很长时间的大夫,最拿手的本事是按摩,专治肿瘤、偏瘫这类毛病。要是有人找我来算命,我可是非常在行。我也传教,在野外开布道会,到处讲道。”
有一阵子,俩人都没作声;后来那个年轻些的长叹一声,说:
“真不走运啊!”
“你这‘不走运’指的是什么?”秃头问道。
“没想到我过的是这种日子,降低身份跟这种人结伴。”他拿起一块破布头擦了擦眼角。
“见你的鬼,能跟我作伴还不算你的运气?”秃头说话又尖刻又傲慢。
“不错,算是够不赖的啦。我命该如此,以前我那么高贵,谁叫我沦落到这步田地。全怪我自个儿。我不怨你们,先生们,谁也不怪。活该我倒霉。让这个冷酷的世界惩罚我吧。有一点我是清楚的:反正会有我的一块葬身之地。这世界尽可以继续肆虐,把我的亲人、财产以及一切都夺走,可它就是夺不走我的葬身之地。我迟早会睡进去,忘掉一切,我这颗伤透了的可怜心到那时就能安息啦,”他不停地擦着眼睛。 “见你那颗可怜心的鬼,”秃头说,“拿你那颗伤透了的可怜心冲我们撒什么气?我们又没伤害你。”
“我知道你们没伤害我。我也不责备你们,先生们。是我自个儿作贱,是我自个儿干的。我活该受苦,完全活该倒霉,我不叫苦。”
“你从什么地位跌下来的?原先是个什么身份?”
“唉,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人们都不相信。不说啦,没关系。我那出身的秘密呀……”
“你那出身的秘密?你的意思是……”
“好吧先生们,”年轻人一本正经地说,“我把我的秘密告诉你们,因为我觉得你们能信得过。我是个合法的公爵!”
听到他这话,吉姆的眼睛都瞪圆啦,我猜我的眼睛也跟吉姆一个样。可那个秃头说:“不!不可能!”
“是真的。我的曾祖父是布里奇沃特公爵的长子,他上个世纪末逃到这个国家来,为的是享受自由的空气。他在这儿结婚,死了留下一个儿子,他的父亲也几乎是同时死的。已故公爵的次子不管当时还是个婴儿的真正公爵,自己夺取了爵位和财产。我就是那个婴儿的嫡系后代,我才是名正言顺的布里奇沃特公爵。可怜我现在却沦落到这步田地,高贵的地位被夺走,到处遭冷遇受驱逐,破衣烂衫,疲惫不堪,灰心沮丧,现在又沦落到一个木排上跟一帮坏蛋为伍!”
吉姆和我都非常同情他,尽量安慰他。可他却说安慰也没用,他不会觉得好过的,还说,要是我们能承认他的地位,比什么都强。我们就说,我们愿意承认,要他告诉我们怎么才算承认。他就告诉我们说,跟他说话的时候,要鞠躬,称呼他“阁下”、“大人”或者“爵爷”,哪怕我们仅仅叫他“布里奇沃特”也行,因为那不管怎么说是个爵位的称号,而不仅仅是个名字;吃饭的时候,要有个人伺候他,听他的吩咐。
这个十分容易,我们就照办了。吃饭的时候,吉姆自始至终站在他身边伺候,嘴里说着:“阁下要吃点这个吗?阁下要吃点那个吗?”他显得高兴极了。
可是那个老头变得不爱讲话了。他见我们围着那位公爵团团转,显得很不高兴,心事重重。到了下午,他说:“我说,布里奇沃特,我也实在为你感到难受,可你并不是惟一遭了那种难的人。”
“是吗?”
“是的。你并不是惟一的受冤枉从高贵地位上跌下来的人。”
“老天!”
“说实话,心中隐藏着身世秘密的也不只你一个人,”天哪,他哭了起来。
“有话好好说,你这是怎么啦?”
“布里奇沃特,我能信赖你吗?”老头呜咽着问。
“我要是泄漏你的秘密,”他拉住老头的手,紧紧握了握,“就叫我不得好死。讲出来吧!”
“布里奇沃特,我就是原来的法国皇太子呀!”
这回,我和吉姆的眼睛都直了,直勾勾地盯着他。然后公爵问道:
“你是什么?”
“真的,我的朋友,半点也不假。在你面前的正是那失踪多年的可怜法国皇太子,路易十七,就是路易十八和玛丽?安托尼特所生之子。”
“你呀!就你这把年纪(假如法国皇太子活着,当时应该约为五十五岁。——原书编者注。)!你不如说你是西罗马皇帝查理曼吧。我看你至少也有六七百岁啦。”
“我受了多少磨难啊,布里奇沃特。我受的磨难让我的须发堆霜,未老先衰,早早谢了顶。先生们,我被驱逐到异国他乡,颠沛流离,受尽苦难,身上穿的是这身粗布衣裳,可你们看到的千真万确是合法的法国皇太子哪。”
他说着又哭了起来,越哭越伤心。我和吉姆都替他难受,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啦。可是,能有他跟我们在一起,我们觉得又高兴又自豪。所以,我们就像对伯爵那样开始安慰他,想让他宽心些。可他说,什么也没用,只有死了,一了百了他才会安心。不过他说,要是有人能按照他的身份对待他,跟他讲话时,行单腿下跪礼,并且要称呼他“陛下”,吃饭的时候先伺候他,他赐座时再坐下,他才会稍稍感到舒服些。于是我和吉姆就开始称呼他陛下,为他干这干那,他不叫我们坐我们就规规矩矩站着。这一切让他极为开心舒畅。
可是那位伯爵这下子吃起醋来了,对我们伺候国王显得不满意。不过国王对他仍然非常友好,说是他父亲特别重视公爵的曾祖父和其他布里奇沃特公爵们,还时常允许他们到他的王宫里去。不过公爵还是有很长时间闷闷不乐。后来,国王说:“布里奇沃特,看来咱们非得在这个倒霉的木排上呆上他妈的挺长时间不可,你这么酸溜溜的算是怎么回事呢?只能让大家都不舒服。我天生不是个公爵,那不能怨我;你生来就不是个国王也不能怪你。生气有什么用?听我说,随遇而安吧,这就是我的座右铭。咱们能在这么个地方相遇也不赖呀,吃的东西有的是,日子又过得逍遥自在。得啦,公爵,来,拉拉手,大家都是好朋友嘛。”
公爵跟他拉了拉手,我和吉姆看了都特别高兴。这一来,他们的别扭就全消了,我们心里十分痛快,因为一个木排上要是有人生气可是件倒霉事。大家一起在木排上,都希望心满意足,自家高兴,也对别人和气。
没过多久,我心里就明白,这两个家伙根本不是什么国王、公爵,完全是两个满口谎言的无赖骗子。可我没说出口,只是自家心里知道罢了。这才是最好的办法,免得跟人争吵起来惹麻烦。他们想要我们叫他们国王、公爵,我也不反对,只要大伙儿能保持一团和气就行啦。我心里这话跟吉姆说也没用,所以我就没告诉他。虽然我跟爸爸没学到什么其他本事,可我至少学会了怎么跟这号人相处,他们爱怎么干随他们的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