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2)
而安卡斯的表现却有些反常,或像我们所说的有逆于他的性格,他和海沃德一起飞快地跑过去帮助那两位姑娘,迅速地解开了艾丽斯身上的枝条,把她放到科拉的怀里。我们不必过多地描绘这对意外获救的姐妹在心中燃起的对万能上帝的感激之情。她们虽沉默不语,但心中对上帝的感恩之情却是真挚而深沉的;在她们心灵的祭坛上,两个温柔的姑娘所献的祭品燃烧着最为明亮和圣洁的火焰;而他们已经恢复的更为真切的人间之情则体现在她们长时间的、无声的拥抱和爱抚之中。艾丽斯从科拉的身旁站了起来,猛地扑到她的怀里,大声呜咽着呼叫她们老父亲的名字,鸽子般温柔纯洁的双眼,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我们得救了!我们得救了!”她喃喃地说,“能回到亲爱的父亲的怀抱啦!亲爱的父亲,他不会再因悲伤而心碎。还有你,科拉,我的姐姐,不,不单单是姐姐,就像我的母亲,你也得救啦!还有邓肯,”她带着无法表达的天真无邪的微笑掉头看着那位年轻人,接着说,“就连咱们勇敢高尚的邓肯也丝毫无损地脱险啦!”
对她这些充满激情而又不太连贯的话,科拉并没有作答,只是把妹妹紧紧地搂在怀里,满目柔情地俯首注视着她。就连海沃德这样刚毅的男子汉,见了这充满深情的忘情场面,也毫不羞惭地流下了泪水。从战斗中弄得满身是血的安卡斯静静地站在一旁,像是一个镇定的、无动于衷的旁观者;但他的眼睛已没有了原来凶猛的目光,而闪烁着同情,这种同情不仅表明他有着非凡的智力,也表明他对人类文明的理解,他的行为也许比他的部族的习惯做法要超过好几个世纪。
在大家沉浸在在这种特定形势下自然流露出来的激情中的这段时间里,警惕性极高的隼眼在确信休伦人已经死去,再也不会爬起来作祟后,才走到戴维跟前替他松绑,在此以前,戴维一直以最大的耐心忍受着。
“行啦!”隼眼将最后一根枝条扔到他身后,大声说,“你又成了你手脚的主人啦,尽管这会儿用起来不像刚刚长在你身上时那么有准头。有这么一个人,他的岁数不比你大,然而由于大半辈子都生活在荒野,因而有了与他年龄并不相称的经验。对来自这样一个人的劝告,你不会见怪吧,因此我倒有几句话想和你说。我要说的是,把你口袋里嘟嘟响的那玩意儿赶快卖掉,先碰上谁就卖给谁,然后用这点钱买一件武器,就是骑兵用的圆筒手枪也行。只要你勤奋谨慎,没准儿还能弄个好的职位。现在,我想,你自己也看得很清楚,一只食腐肉的乌鸦,总比一只反舌鸟(也称模仿鸟。产于美国南部,善于模仿别种鸟的叫声。)要好得多。乌鸦至少还能将人们眼前的臭肉啄掉,而反舌鸟只能在林子里乱混,欺骗听到它叫声的那些生灵的耳朵。”
“战斗需要武器和号角,但胜利需要感恩的歌声!”松了绑的戴维回答说,“朋友,”他将一只枯瘦纤细的手友好地伸向隼眼,闪亮的眼睛变得有些湿润了,“感谢你我的头发仍在上帝让它扎根的头上生长;虽然其他人的头发可能比我的更为光亮卷曲,但我发现,我自己的头发最适合保护我的脑袋。我刚才没有参加那场战斗,并非出于不愿,而是由于异教的束缚。你在战斗中证明了自己的机智勇敢,在进入下一步所要履行的其它更为重要的义务之前,我特此向你表示谢意,因为你已经证明,你完全无愧于一个基督徒给予的赞扬。”
“这件事实在是微不足道的,要是你长期和我们在一起,这类事你会常常见到的,”侦察员回答说,他见圣歌手如此诚恳地表达谢意,他的语气也就缓和多了。“我又把老伙计‘鹿枪’找回来了,”他用手拍拍枪托,继续说,“这本身就是一个胜利。这些易洛魁人狡猾得很,但是他们把火器放得那么远,这就失算了;要是安卡斯和他的父亲稍稍保持一点印第安人都具有的耐心,我们只需再加两发子弹就能把这伙恶棍全部收拾掉;就连那个逃走的马古亚也不例外。但这一切都是命运事先安排好了的,而且是最好的安排。”
“你说得不错,”戴维回答说,“而且抓住了基督教的实质。那些注定要得救的人,一定会得救,注定要受罚的人,一定会受罚。这是真理之道,也是对一个真诚的信仰者最大的安慰,并给他以力量。”
侦察员此时已坐了下来,像慈父关怀子女似的,正在察看他那支枪,听了这话,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对方,毫不掩饰他心中的不快,粗鲁地打断了他的话头。
“道理不道理我不管,”这位倔强的森林居民说,“只有恶棍才相信这种所谓的真理之道,而对于诚实的人这却是一种灾祸。我只能相信那边的那个休伦人注定要死在我手里,他就死在了我手里,因为这是我亲眼看到的;但除非我亲眼所见,否则我决不会相信这样的人会得到什么奖赏,同样我也不会相信秦加茨固在他临终的那一天会受到什么惩罚。”
“你这种放肆的理论毫无根据,也不能从典籍上找到支持,”戴维大声嚷着,他的身上充满了某种微妙的优越感,似乎他已探索到了神性的令人敬畏的奥秘。因此,这种优越感已被罩上了得到上天启示的美丽天真的光环,把自以为是当做了信仰,其结果是,使得某些人从荒谬可疑的人类教条来作推论。“你的殿堂是建在沙堆上的,第一阵暴风雨就会把它的地基冲垮。我要你为这种不近人情的主张提供证据。(就像其他某个鼓吹某种体系的人那样,戴维在运用语言方面并不总是恰如其分)请你说出在圣书的哪一章、哪一首诗歌中,能找出支持你的根据?”
“书?!”侦察员用毫不掩饰的直率口气重复道,“你把我当成一个哭哭啼啼拉着老妇人围裙带的孩子了!把我膝盖上的这支好枪当成了鹅毛笔,把我装火药的牛角当成了墨水瓶,把我的皮制弹药袋当成了带饭的手巾了么!书!虽然我是一个血统纯正的白人,但我是一个荒野的战士,对于我这样一个人来说,书跟我有什么相干?我只读过一本书,写在这本书里的字既简单又明白,用不着多少高深的学问就能读懂;尽管我自夸已用了四十年艰苦而漫长的岁月。”
“你的这本书叫什么?”戴维问道,其实他误解了对方的意思。
“这本书就在你眼前打开着,”侦察员回答说,“这本书的主人并不吝啬使用它。我听说有人读书是为了使自己相信上帝是存在的。别的事我不清楚,但我知道有人会到殖民地来作些不切实际的宣传,在荒野居民看来非常明白的事情,在商人和牧师的眼里就变得疑惑不解了。如果真有这样的人,他最好跟着我天天在森林里转,然后他就会明白他原来是一个傻瓜,而他最愚蠢的一点就是竭力把自己提高到上帝的水平,与上帝平起平坐,实际上,他永远不可能与上帝处于同等地位,不管是在德行方面,还是在能力方面。”
侦察员的一番话终于使戴维明白,他是在和一个根据自然的启示建立信仰的人争论,在和一个避而不谈教义的玄妙之人舌战,于是他自动地放弃了这场争论,因为他知道他不会从这场争论中得到什么好处,也不会受到对方的称赞。在侦察员讲话的时候,他已经坐了下来,拿出他随身带着的小书,准备履行他应尽的一项义务,若不是他刚才遭到侦察员的意外攻击,他的义务也不会“搁浅”得这么久的。实际上,他是西方大陆的吟游诗人——当然比起以前那些专门歌颂公子王孙世俗荣华的天才吟游诗人来,他所处的时代要比他们的晚得多,但他仍能很好地把握自己所处的时代和国家的精神;这会儿,他就准备一展自己精湛的技艺,庆祝眼下的胜利,或者说,为这一次胜利谢恩。他耐心地等待隼眼把话说完,然后,抬起眼睛,提高嗓门,大声说:
“朋友们,我邀请你们和我一起赞颂这一非凡的胜利,为庆贺我们从野蛮者和异教徒的魔爪下解脱出来,我们大家一起来唱这首轻松自在而又庄严肃穆、名叫‘北安普敦’的圣歌吧!”
接着他说出了所选诗行的页码和诗节,又拿出定音管,放到嘴唇边,与他以往在教堂里习惯所做的那样,一本正经地吹了吹。然而这一次却没有人替他伴唱,因为此时,姐妹俩正抒发着柔情,这在前面已提到过。事实上,他的听众只有一个心怀不满的侦察员,不过,他对听众过少并不感到泄气,相反,他放开喉咙,引吭高歌,把这首圣歌从头至尾唱了一遍,其间他未遇到任何意外,也未曾被任何人打断。
隼眼一边听,一边却不为所动地调整着打火石和往枪里重装弹药;由于歌声缺乏外在场景的衬托和听众感情的共鸣,它始终没有唤起侦察员蛰伏于内心的感情。这位吟游诗人,或者不管用其他什么更合适的名字来称呼他,从来没有在比这更冷淡的听众面前运用过自己的才能;然而,考虑到他动机的真诚和纯正,也许没有一个世俗的歌手,在真正需要表达敬意和赞扬时候,像他那样虔诚、执着地歌唱过。侦察员摇了摇头,嘴里轻声含糊地说着让人费解的话,其中只有“嗓子”、“易洛魁人”这几个字还能听清,接着他起身走过去收集检查从休伦人那儿缴获的武器。秦加茨固见此,也过来帮他的忙,他还从这堆武器中找到了他自己的和他儿子的枪。就连海沃德和戴维也配备了武器;与此同时,他们还弄到了足够的弹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