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皆祸水,美妙仅两回,或是坠爱河,或是临终前。
——帕拉达(帕拉达是五世纪希腊作家。上面这句话是他的名言,原文为希腊文。)
第一章 (1)
我一向怀疑那些信口开河的地理学家的说法,他们认为蒙达之战(蒙达之战指公元前45年庞培与恺撒的一次交战。庞培的军队在蒙达高地列阵与恺撒的军队激战数小时。为了鼓舞士气,恺撒亲自出马,终于取得胜利。)的战场在古代巴斯蒂里——珀尼人(巴斯蒂里—珀尼人是古代腓尼基人的一个部落。)居住区内,靠近今天的门达(门达:今西班牙南部马拉加的一个城市。),在马尔贝拉(马尔贝拉:西班牙南部安达卢西亚的一个城市。)以北七八里的地方。
根据我个人参照无名氏所著的《西班牙之战》,以及奥絮那公爵收藏丰富的图书资料进行的推测,我认为应该到蒙蒂拉附近去寻找这个历史性地点,也就是恺撒最后一次与捍卫罗马共和国的战士们进行殊死一搏的古战场遗址。1830年初秋,我正好在安达卢西亚(安达卢西亚:西班牙的一个自治地区。包括南部的韦尔瓦,加的斯、塞维利亚、马拉加、科尔多瓦、哈恩、格拉纳达和阿尔梅里亚八省。),就做了一次较长距离的旅行考察,以解开我心中一直存在的疑团。我希望我即将发表的一篇学术论文,能给所有严肃的考古学家以一个明确的答案。但在我这篇文章还没有为所有学者解决这个悬而未决的地理学问题之前,我想先为大家讲个小故事,这个小故事不会对蒙达战场的位置这个有趣的问题产生任何影响。
我在科尔多瓦(科尔多瓦:西班牙南部的城市,属安达卢西亚地区。)雇了一名向导,租了两匹马,带上恺撒的《回忆录》和几件衬衣,作为这次旅行的全部行装,就出发了。有一天,我在卡什纳平原的高地上漫游,骄阳似火,炽热难熬,我走得疲惫不堪,口干舌燥,真恨不得让恺撒和庞培的儿子们都见鬼去。这时,我忽然远远地瞥见在我走的那条小路前方有一小块绿茵茵的草地,草地上还有疏疏落落的芦苇和灯芯草,我知道这是附近有水源的标志。果然,走了一段路以后,便发现那块所谓的草地原来是一个有一条小溪灌注的泥塘,这条小溪好像是从卡布拉山脉两座高耸的山崖之间的峡口处流下来的。
我猜想,如果溯流而上,必定会找到更清澈的水源,而且也不会有那么多水蛭和青蛙。岩石间也许还可找到些荫凉的处所。进入峡口时,我的马长嘶了一声,立刻得到另一匹马的附和,但我看不见那匹马在哪儿。又走了百来步,峡口豁然开朗,我的面前出现一块天然的圆形的空地,四周陡崖高耸,恰好给这块空地投下一片阴影。对一个旅游者来说,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歇脚之处了。笔直的崖岩脚下,泉水汩汩地涌出来,流入一汪清潭,潭底砂石洁白如雪,潭边长着五六棵雄伟翠绿的橡树,因终年不受大风的袭击,且能吸收甘泉滋润,所以枝繁叶茂,形成了浓密的树荫,为水潭挡住了阳光。于是,小潭四周,那茸茸的细草便成了方园十法里(法里,法国古里,约合四公里。)内任何一个客栈中都找不到的最舒适的床铺。
但是,发现这块幽静舒服的地方的功劳并不属于我,有一条汉子早已在那儿歇着了,在我进去之前,大概他正在睡觉,被马嘶声吵醒后刚站起来向他的马走去。这匹马趁它主人睡觉的时候,已经美美地饱餐了周围的嫩草。那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中等身材,显得很结实,眼光深沉而自负。他的脸色,也许以前是很白净的,现在却由于阳光的照晒,变得比他的头发颜色还要深。他一手抓着他坐骑的笼头,一手拿着一支铜的短铳。说实在的,起先,那支短铳以及他那副凶悍的神情使我有点吃惊,但我并不相信有强盗,因为我老听人说起,却从没遇到过。另外,我已见过好多诚实善良的庄稼汉全副武装地去赶集,所以,不能看见一个陌生人带着武器,便怀疑他不是好人。
再说,我心想,我身边只有几件衬衫和这几本埃尔柴维尔版(埃尔柴维尔是十六至十七世纪时荷兰一位著名的出版商,他出版的书开本都很小。)的《回忆录》,这些东西他拿去又有什么用呢?于是我对那个拿短铳的汉子很友善地点了点头,笑着问是不是打搅了他的好梦。他没有回答,只是把我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打量结果似乎还算满意。随后,又同样地对我那个正在走近的向导仔细地瞧了瞧。这时我看见我的向导突然脸色煞白,止住了脚步,显然他吓坏了。糟了,遇上坏人了!我心想。但是我立刻感到,为了小心起见,还是不露声色为好。我跳下马,吩咐向导取下马笼头,自己则跪在小溪旁边,将头和手浸在水中洗了洗,然后像一个基甸的不中用的兵士那样,趴在泉水边,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大口(见《旧约·士师记》第七章;耶和华在叫以色列统帅基甸去攻打米甸人时,认为他手下的人太多,要进行选择,于是就用试饮水的办法。凡趴在水边像狗一样用舌头舔水的士兵共三百人被选中,其余的都各归各处回去。)。
不过我一直在观察我的向导和那个陌生人,我的向导很不情愿地走了过来。那个陌生人好像对我们并无敌意,因为他放开了马笼头,刚才还平端着的短铳,现在枪口朝了地。
我认为不应该因为别人对你冷淡你就要生气。我躺倒在草坪上,神情随便地问那个带枪的汉子有没有带火石,同时我拿出雪茄烟匣。那个陌生人还是一言不发,在口袋里掏了半天,拿出他的火石,忙着要给我点火。他显然变得热情些了,因为他坐到了我的对面,但手里仍然紧握着武器,我点着了雪茄,又在剩下的雪茄中挑了一支最好的,问他抽不抽烟。
“抽的,先生,”他回答。
这是我听到他说的第一句话,我发现他发的“S”不像道地的安达卢西亚口音(安达卢西亚人发的“S”音与西班牙人发的柔音“C”和“Z”很相似,就像英语中的“th”,所以只要听见这个字的发音,就能辨出是否是安达卢西亚人了。——原注)。从这上面我可以判断,他和我一样是个旅游者,只不过不是研究考古的。
“您抽抽就知道,这支还不错。”我说着递给他一支真正的哈瓦那王牌雪茄。
他微微点了点头,用我的雪茄点着了他的那支。又向我点点头表示感谢,然后高高兴兴地抽了起来。
“啊!”他叫了一声,从鼻子和嘴里慢慢地喷出吸进的第一口烟,“好长时间没抽烟了!”
在西班牙,如果别人接受了你给的一支雪茄,就说明他与你已产生了友情,就像在东方,分食面包和盐能成为朋友一样。我这位伙伴比我想象的要健谈得多。但是,虽然他自称是蒙蒂拉地区的人,对这个地方却并不熟悉。他不知道我们歇脚的这个美丽的山谷叫什么名字,也说不出附近任何一个村庄的名字。最后我问他是否看到过附近有什么残垣断壁、卷边大瓦、以及雕花的石头等等,他说他从来也没留意过这类东西。相反,他对马却显得非常在行,他说出了我的马的种种缺点,这当然并不困难,接着又告诉我他那匹马的血统,出生于有名的科尔多瓦种马场。这确实是一匹好马,据马的主人说,它非常吃苦耐劳,有一次,一天竟跑了三十法里,而且不是疾驰便是飞奔。陌生人滔滔不绝正说得起劲,突然停住了,似乎为自己说了那么多话而感到吃惊,并且懊悔了。“那是因为我当时急于赶到科尔多瓦去。”他局促不安地说,“我有一件案子需要去向法官求情。”他在讲话时不时地望望我的向导安东尼奥,而我的向导则垂着眼睛。
这儿既有树荫又有甘泉,不禁使我心旷神怡,我想起在蒙蒂拉时曾有几个朋友送了我一些上好的火腿,放在我向导的褡裢里。我叫他拿了出来,并邀请那位陌生人同我们一起享用临时准备起来的点心。如果他有好长时间没有抽烟,那么这时候他吃东西的样子,使我觉得他至少有四十八小时没有进食了。他狼吞虎咽地吃着。我想,那个可怜鬼能和我相遇,对他来说真是喜从天降了。可是我的向导却吃得不多,喝得更少。他一句话也不说,虽然我们刚上路时他像一个无与伦比的话匣子。陌生客人的出现似乎令他非常不安,他们相互不信任,彼此疏远,我实在猜不透其中的缘由。
最后一些面包屑和火腿末子都吃光了,我们两人又各抽了第二根雪茄。我吩咐向导套上马,打算和我的新朋友告别,这时他问我准备去哪儿过夜。
我还没有注意到向导在向我使眼色,便已经回答说,我们将去居埃沃小客栈。
“对像您这样的人来说,那个客栈实在是糟透了,先生……我也去那儿,如果您不介意我和您同行的话,我们可以一起走。”
“太好了。”我说着便跨上马。
我的向导替我抓着马镫,同时又向我使了个眼色;我向他耸耸肩膀,以示没有什么可以担忧的。于是我们上了路。
安东尼奥那些神秘的手势,担忧的表情,以及陌生人无意中漏出来的一些话,尤其他那次一天赶三十法里路的事,以及他对那事儿所作的不符合情理的解释,已经使我对我那位新交的旅伴的身分有了几分认识。我毫不怀疑,我碰到的这个人不是走私贩子,就是一个强盗。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相当了解西班牙人的脾气,所以坚信,对于吃过我的东西、抽过我的烟的人,是完全可以放心不用害怕的。有他陪伴,甚至还能保证不会遇到其他坏人哩。另外,我倒很乐意了解一下盗匪究竟是何等人物,那可不是每天都能遇见的,而且身边有一个危险分子,确有许多独特的滋味,特别是当他显得和蔼可亲的时候。
我想慢慢诱使那个陌生人向我透露真情,所以,尽管我的向导不断对我使眼色,我还是把话题扯到了剪径的强盗上去,当然我谈的时候用的是非常敬重的口气。那时候安达卢西亚有一个非常出名的强盗,名叫约瑟?玛丽亚,他犯下的案子都是赫赫有名的。“我身边的这位会不会就是那个约瑟·玛丽亚呢?”我暗暗思忖……于是我把我所知道的有关那位好汉的故事讲给他听,当然都是称颂他的,并明确地对他的骁勇和侠义行为表示赞赏。
“约瑟·玛丽亚不过是个混蛋。”那个陌生人冷冷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