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村也不说什么,和他们一同进了屋子。一进门,新野看到堂屋里桌上,放了许多礼物,便问是那里来的,水村笑着将二位女士来了的话,说了一遍。太湖猛然抬起手来,在头上打了两个爆栗,唉了一声。水村笑道:“唉什么,你觉得失了一个机会吗?”太湖道:“倒不悔不该出去,悔不该抄小路回来。若是走大路,在路上就碰到了她了。”水村道:“碰到了她又怎么样呢?”太湖道:“你陪着她们谈了一阵,又怎么样呢?”新野道:“你不用争,只可惜你见了女子,就说不出话来了。”水村道:“他们夫妻二人还没回来,你们找路子找着没有?”新野两手一扬,肩膀一耸道:“我没有办法。太湖找了一个位置,一个大照相馆请他去当摄影师,每月四十块钱。只是有一层,他怕离开了这里,以后就会不到那秦女士了。”水村道:“不要紧啦,我可以帮他的忙呀,请我吃一餐罢。”
门外有人答道:“请你吃一餐,东西预备好了。”说着话,秋山手上提了一只麻布袋进来,一见有两瓶酒放在桌上,笑道:“好极了,我们今天晚上一醉解千愁罢。那里来的酒?”水村告诉了他,他笑道:“这年头,还是萍水相逢的朋友好哇,叨扰她的酒。”他一面说,一面在麻布袋里伸手一掏,掏出一只卤鸭子,举着高高的,卷着舌头学南京话道:“好肥的鸾京药子。”放下鸭子,又大大小小的,搬出许多干荷叶包来,笑道:“我们的晚餐,是卤鸭子下酒,黄花木耳炒肉丝煮面。”新野道:“你这样大干,今天把稿子卖了吗?”秋山笑道:“卖稿子吗?再见罢。走了好几家报馆,他们的编辑先生,一看题目,就不中意,说是谈爱情的稿子,收得太多了。跑了半天,买卖不就。路上遇到了我夫人由绣货公司回来,也是让人挑了眼,他们嫌定价太贵,不肯用现钱收下,让我们存在那里卖,卖完了再拿钱。她一生气,决裂了。两张刺绣画,在当铺里当了十分之一的价钱,得了六块大洋。我分下来三块,买了这东西来,我们权且大嚼一顿。秋华去买米去了。钱用完了再说,天下不会真饿死多少人。”说着,将酒瓶子塞子拔开一只,嗅了一嗅,大笑起来。他一笑,大家也笑,好像不知道是用当来的钱似的。过了一会,秋华果然买了一袋米回来,晚饭有得吃了,大家更是乐得忘其所以。
到了晚餐的时候,送来的两瓶酒都喝光了,大家醉态醺醺的时候,都去睡觉了。水村次日起来时,秋山已经和两个工友,到菜园子里挖菜去了。漱洗过了时,只见秋山糊满了两手的泥,流着一头黄汗进来。水村笑道:“昨天晚上那样乐,今天又这样累,我也不过意。我今天也去找找我的朋友,寻一条卖画的路子。”秋山笑道:“你,一个不见经传的画家,想卖画吗?不要去寻找失望吧。今天的菜,大概又可以卖四五块钱,我们这些人,够吃四五天了。”水村笑道:“失望也不要紧,至多是保留着现在穷光蛋的身分,不会再降一级的了。”秋山觉得他的话是对的,也不去拦阻他了。
吃过了午饭,水村便到韩求是的寓所里去找他。今天是个星期六,照例衙门里是提早散值。韩求是在京,是住在一家旅馆里,花了三十元一月的租金,租了一间半中半西的楼房。屋子里连书架,写字桌,箱柜,床帐,都设备完全了,似乎卧室书房客厅,都在这里的了。这时,求是正将自己穿的西服,放在床上,叠得平平的,然后放到箱子里去。床面前楼板上放着两双皮鞋,一盒鞋油,还有一块布条,似乎是预备着擦鞋子了。水村由茶房引进房里来,求是正忙着收拾桌子,因笑道:“不恭得很,屋子里糟得太乱了。”忙请他坐下,自己提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水村笑道:“一个部里的秘书,起居是这样的简陋?”求是道:“南京生活程度太高了,不简陋不行。惟其是这样,所以我在家里坐不住,终日在街上鬼混。你来了很好,在这里谈谈,省得我出去。”水村听说他有工夫,甚喜,便把来意慢慢对他说了。求是道:“此地的阔人,也不少玩字画的,我替你留心罢。”由此,二人便谈到了南京官场的情形,求是自然是知道清楚一点,谈得有趣,水村听了又要听。等到谈完,天色已经黑了,求是便要他同去吃馆子。
这馆子前后,就有好几家清唱的茶馆,二人在馆子里吃饭,一阵阵的锣鼓弦管之声,只管送入耳鼓。水村笑道:“这条街很热闹呀。真个是歌舞升平呢。”求是笑道:“你想去瞻仰瞻仰吗?你一个艺术家,到处都应该求些印象,这地方似乎不能不去。”水村想着点了点头道:“究竟内容是怎么回事,我也不妨去看一下。”吃完了饭,求是会过了帐,二人走出馆子来,抬头一看对门的锣鼓响处,上面招牌大书六朝居。求是道:“这几家茶社,我家家都熟,你愿意到那一家呢?”水村道:“就是从这一家起罢。我是无目的,那一家也可以。”求是笑道:“希望你今天撞上一个目的物,以后就可为目的而来了。”水村道:“目的吗?我敢起誓,这些地方,决找不出我的目的。”说着话,二人顺着脚步,一同走上楼。到了楼上一看,正面有一个大小见丈的矮台。台后垂着绣幕,也有上下门,有一个戏台的雏形。台正中放了一张系绣围的小桌子,桌子上,放了两个玻璃罩,罩着两盏电灯,如佛案上的玻璃烛罩一般。桌子里,站着一个剪发时装的女子,板着脸色在那里唱。她身后列着文武场面,也和戏台上一样,在奏着乐器。戏台下,和茶楼上相同,摆着许多方桌方凳的茶座。茶座上有坐着一个人的,有坐着三四个人的,也有坐着六七个人的,座中倒也有一二位女客,乱轰轰的,大家谈着话。有的人向着台上叫好,有的交头接耳,眼望了台上笑眯眯的。二人面前,倒有两张空座位,只是离楼口近,离唱台远一点。求是低声笑道:“六朝居,我是无目的的,就在这里坐下罢。”二人一坐下,堂倌也和茶楼上一样来泡了茶。抬头一看台上,原先唱的那个女子不见,已经换了一个人了。那台柱子上,有一块小黑牌悬着,上写粉字,张秀英《玉堂春》。这个歌女,大概就是张秀英了。她一手拧着胁下掖的长手巾,一手扶着桌子,只管低了头唱。她正唱的是“十六岁开怀王公子”那一句,不待唱完,茶座上轰的一声叫出好来。唱完,她微微一抬头,眼睛在茶座上一转,好哇,又有七八个人叫将出来。于是她掉过身去,背向着台下。场面上那个拉胡琴的黑汉子,临时兼充《玉堂春》里的老生,说着白审问玉堂春。他说完了,那女子再转身向台下,只一转身,一个坐近台口的西装少年,冷不防的拖长了声音道:“好……哇。”她一耸肩膀,抿着嘴唇忍住了笑。水村扶着茶壶盖,低头喝茶,却低声道:“听戏人捧角的味儿,南北一样呀。”求是不曾答言,堂倌来收钱来了。求是掏出一块钱给他,吩咐不用找了。水村道:“两盖碗茶,卖一块钱吗?”求是笑道:“八角是茶钱,二角是小帐,这是最廉的了。多的时候,一盖碗茶,可以值到二三十块钱。”水村道:“那为什么?”求是笑道:“这叫作逢场作戏。”
水村正待再问,台上又换了一个女子上场了。心想,一个人所唱,也不过五分钟罢了。听唱的人,能听出什么趣味来。这样想着,就四周看看茶座上的人态度如何?仔细一看,大家都很高兴。慢慢的眼光转到了楼口上,只见一个时装女子,穿着粉红色的旗衫,卷堆着烫发,浓抹着脂粉,衣扣上挂着一个圆茉莉花排子,正一脚走上来。水村先看到她,觉得很艳丽,以为也是一个歌女。她身边正有一盏悬壁的电灯,在灯光下,再仔细一看,却是所最倾倒的李梅芬女士。他呀了一声,便起来,要招呼她。楼口上几个人一挤,她不见了。水村又呀了一声。求是尚未看见李梅芬,便问他什么事失惊?水村道:“这里的歌女,有个李梅芬的吗?”他说没有。水村道:“除非是我眼睛花了。我刚才看到我一个女朋友上楼来,又不见了。”求是道:“你的女友,当然是崭新的人物了。逢场作戏,这里新式女子来的也很多呀。”水村道:“既然是她,为什么上了楼又不见了呢?这大可奇怪了。”心里疑惑着,究竟坐不下去,便道:“我要楼下去看看。”说着,便追下楼来。在楼口上望望,却是没有人影。因楼栏上挂有许多歌女的芳名,又从头至尾,一个个看了,不但没有李梅芬,连姓李的歌女也没有。心想,我真想入非非了,怎么会疑心她是一个歌女呢?她虽浪漫,决不会一人来听清唱,一定是我在灯下看错了。越想越是错误,于是转身再上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