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堡距大西洋岸边有一百五十英里。如果没有任何意外造成延误――发生意外造成延误的可能性极小――一行人四天后就可以与邓肯号上的同伴们会合了。但是,就这么无功而返又有什么意义呢?格里那凡爵士很不甘心。第二天,他依然沉浸在这种不甘心的状态之中,没有发出出发的命令。是麦克那布斯少校代行了指挥任务,他让大家备好马,带好干粮,制定了行程计划。早晨八点,一行人走下了坦狄尔山的长满青草的山坡。
格里那凡爵士扬鞭催马,一言不发;小罗伯特紧跟着他。他性格倔强,接受不了这种失败。他心跳加剧,头痛欲裂。巴加内尔则在脑子里反复思索着那几封信,逐字逐句地反复地斟酌思考着,意图从中发现新的线索。塔卡夫也沉默着,任由桃迦引领着众人向前飞奔。少校依然满怀信心,仿佛不知灰心丧气是何物。
奥斯丁和两个水手同主人一样心事重重。突然间,一只胆小的野兔从他们面前蹿了过去,两个水手觉得不妙,迷信地对视了一眼。
“不吉利。”威尔逊说。
“是的,在高地,这可是个凶兆。”穆拉迪说。
“在高地是凶兆,在这里也不是好兆头。”威尔逊一本正经地说。
晌午时分,一行人走完了倾斜的山坡,进入了一直延伸至海岸的那片起伏不定的大平原。只见溪流纵横,滋润着肥沃的土地。潘帕斯草原上最后的一片峰峦消失在他们的背后,马儿在绿草茵茵的草原上,步伐轻快了许多。
在这之前,天气一直晴朗,可今天却要变天了。前几天的高温造成了大片水汽的凝聚,变成了乌云,预示着大雨将至。这一地区邻近大西洋,经常刮着西风,空气往往湿漉漉的。不过,这一天,大片的乌云尚未形成倾盆大雨;傍晚时分,马儿已轻快地跑了四十里地,在一些较深的“喀那大”旁歇了下来。“喀那大”为当地土语,意思是“天然的大水坑”,没有任何遮风避雨的地方。各人的“篷罩”因而便既当帐幕又作被褥。就在这风雨欲来的黑夜里,众人睡着了,好在风雨虽然像是马上就会到来,实际上却并未来临。
第二天,地势在走低,湿气越来越重。无数大大小小的沼泽不断地出现在一行人的面前。每前进几步,就会遇上或深或浅或正在形成的池沼挡住往东去的路。边缘清晰的池沼还比较容易对付,那种隐藏在草丛下面的“盆荡诺”――流动的烂泥窝――则危险异常,一步不慎,便会陷下去。’在这些烂泥窝中,人畜悲剧不知发生了多少起。小罗伯特正在前头走,突然勒马返转,冲巴加内尔大声喊道:
“先生!巴加内尔先生!前面有一片长满牛角的林子!”
“什么?”巴加内尔应答道,“长满牛角的林子!”
“是呀!至少是一片小林子,全是牛角!”
“你该不会是在做梦吧,我的孩子?”巴加内尔耸了耸肩说。
“不,我没在做梦。您自己来看看吧!真的好怪呀!地里种牛角,牛角长得同麦子一样!我真想弄点种子回去种种。”
“看来他真的发现了点什么。”少校说道。
“那么,少校先生,您就去看看吧!’,小罗伯特并没有说梦话。大家往前走了不远,便看到一片牛角林,牛角长得还很整齐,而且还是一大片,一眼望不到边。真的是一片小丛林,又低又密,好生奇怪呀!
“我没瞎说吧?”小罗伯特说。
“这真是奇怪了。”巴加内尔说着,便扭过头去望着塔卡夫,希望他能给解释一下。
“牛角在外,牛在地下。”塔卡夫解释道。
“这么说,一大群牛全都陷进泥潭中去了!”巴加内尔惊呼道。
“没错。”那巴塔戈尼亚人回答道。
确实如此,一大群牛踩到这片松软泥泞的土地,一下子全都陷了下去,好几百条牛就这么挤成一堆地憋死在这烂泥窝中。这种事在阿根廷平原上时有发生,塔卡夫当然知道。这也是对行路人的一种警示,让大家走路留神。一行人绕过那片死牛滩,足足走了一个小时,才把那片牛角林甩在身后两英里处。
塔卡夫边走边环顾四周,显得十分焦虑,总觉得会有大事发生。他走走停停,立于马蹬上,向远处了望,但是却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又坐回马鞍,继续前行。走了一英里地之后,他又停了下来,然后离开直线路径,忽而向北,忽而往南,走上几英里,然后又领着大家在直线上走,也不说明缘由,也不知他在希望什么,害怕什么。他这么转来转去,弄得巴加内尔莫名其妙,使得格里那凡爵士心里忐忑不安。爵士于是便让巴加内尔问问塔卡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巴加内尔问了之后,转告爵士,塔卡夫说他发现平原上渍透了水,颇为惊异。自打他当向导以来,他还从未走过这样的湿地,即使是在雨季里,阿根廷平原上也有旱路可走。
“地越来越渗水,原因到底是什么呢?”巴加内尔问塔卡夫。
“这我也搞不清楚,”塔卡夫回答道,“再说,即使我知道……”
“山中溪流涨满了雨水,从来不会泛滥吗?”巴加内尔追问道。
“有时也要泛滥的。”
“现在是不是溪流在泛滥呀?”
“也许是吧。”
巴加内尔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把交谈的内容转告了格里那凡爵士。“塔卡夫认为该怎么办呀?”格里那凡爵士问道。
“那我们该怎么办呀?”巴加内尔把爵士的问题转向塔卡夫。
“赶快走。”塔卡夫回答道。
这句话说得容易,做起来却很难。在这么软的地上走,马总是在往下陷,越走越累,而且地势越来越低,这一带简直变成了一片望不到边的洼地。因此,这种锅底状的平原,一旦泛滥,便会变成大湖泊。眼下,必须想尽一切办法赶紧跨越过去。
一行人在加快步伐。大雨倾泻,毫无遮拦,只好任由水洗雨浇了。“篷罩”上流出一条条水沟;帽子成了承溜儿,往“篷罩”上注水;鞍子上缨络成了水网;马蹄踏地,溅起水花:马上人在天雨与地水的两面突击下不顾一切地奔驰着。
他们一个个好似落汤鸡,又冷又饿又累,直到傍晚时分,才跑到一座破败不堪的“栏舍”里来。无奈之下,也只得在这破烂“客栈”歇息过夜了。好不容易用草生着了火,但只有烟,不见火,没有热气。外面是凄风苦雨,里面是棚顶漏下的雨水淅沥。就这么点冒着烟的所谓的火,也不知灭了多少次,又点了多少次。众人皱着眉头,算是勉强吃了晚饭。只有麦克那布斯少校把湿透了的干肉吃得还算顺畅,因为他对什么样的生存环境都能够适应。而巴加内尔这个地地道道的法国人,在这种情况之下还没忘了说个笑话,只不过他的笑话没能把别人逗乐。
“我今天的笑话像爆竹受潮了似的,响不起来。”巴加内尔自我解嘲道。
大家别无他法,只好睡觉。可是,狂风暴雨肆虐,吹得“栏舍”的木板墙壁和棚顶噼啪乱响,仿佛马上就要倒塌了似的。在外面的马匹比主人的状况更惨,只听见它们在不断地呻吟。但是,尽管如此,困倦还是占了上风。小罗伯特第一个睡着了,头枕在格里那凡爵士的肩膀上。不一会儿,“栏舍”中的其他旅客也相继进入了梦乡。
仿佛上帝在庇佑着他们,夜里竟然平安无事。早晨,桃迦的嘶鸣声把大家从睡梦中叫醒。即使塔卡夫不在,它也会按时发出启程的信号的。然后,一行人便上了路。雨倒是小了,但土地已吸足了水,积水下不去,一路上,尽是烂泥,泥泞不堪。水洼、沼泽和池塘都在漫溢,形成大片的“巴纳多”,深浅难测。巴加内尔查看了一下地图,自然而然地便联想到,大河与维法罗塔河平日里都是在吸收平原上的水的,想必现在这两条河已经连成一片,两条河床加在一起该有几英里地宽了。
此刻要紧的是尽快离开此地,否则众人的生命堪虞。如果泛滥的水再继续往上涨,那么,何处可以栖身呀!放眼四周,不见一点高地。
因此,众人快马加鞭,一个劲儿地拼命奔驰。桃迦奔在头里,胜过带鳍的两栖动物,简直就是一匹海马,在水中奔腾着,如鱼得水。
然而,将近十点钟光景,桃迦表现异常,显得很狂躁焦急。它不停地把头向着南边那平坦地带,发出长长的嘶鸣声,鼻孔在拼命地吸着。它猛烈地在腾跃:塔卡夫虽不致被掀下马来,但也难以驾驭。它的嘴边的泡沫中都带着血丝,因为嚼铁被勒得太紧了的缘故。塔卡夫感觉到如果放松缰绳,它肯定拼命地向北边奔逃而去。
“桃迦这是怎么了?”巴加内尔问道,“阿根廷的蚂蟥很凶,它是不是让蚂蟥给咬了?”
“不是的。”塔卡夫回答道。
“那它可能是感到了什么危险,受惊了。”
“是的,它感到有危险。”
“什么危险?”
“不清楚。”
桃迦感觉到的危险,人的眼睛虽然没有发现,但耳朵却听到了。只听见有一种澎湃声隐隐约约地在响,如涨潮一般,从远方传来。风湿漉漉的,夹着灰尘般的水沫:鸟儿在空中疾飞而去,像是在逃避某种危险的袭来;马儿的腿已经没到一半,已经感知到洪水最初的浪头了。不一会儿,突然响起一片喧嚣,牛哞,马嘶,羊咩之声混在一起,从半英里地外传来;只见无数的牲畜纷纷向北奔逃,连滚带爬,一片慌乱,把积水溅起,浪花一片,犹如数百头巨鲸在海里翻腾一般。
“安达!安达!”塔卡夫呼喊着。
“怎么回事?”巴加内尔忙问。
“洪水!洪水!”塔卡夫边催马向北边回答道。
“洪水来了!”巴加内尔连忙大叫起来,领着众人追着桃迦向北奔去。
他们逃得还算及时。在南面五英里远处,只见一片高大宽厚的巨浪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平原涌来。平原立刻成了一片汪洋。深草不见了,像被巨刀割掉了似的。被浪头冲掉的木本含羞草在水上飘荡着,像是一座座孤岛。很显然,潘帕斯地区的一些大河溃堤了,也许是北边的科罗拉多河和南边的内格罗河同时在泛滥,汇积成了一个河床。
白浪滔天,马在飞奔,放眼四周,无处可避,远远望去,水天一片。马受到惊吓,没命地狂奔。马上人费劲乏力地紧紧抓住鞍辔。格里那凡爵士不停地回头张望。
“水快追上我们了。”他一直在这么想。
“安达!安达!”塔卡夫一直在催。
马刺扎得马肚子流出鲜血,滴在水面上,形成了一条条红红的线。马儿经常被水草绊倒,跌跌撞撞,十分可怜。水却在不停地往上涨,浪花白如雪,在浪头上腾跃,看来,大水离一行人顶多也就两英里地了。人与这紧追不放的大水顽强地拼搏着,坚持了有一刻钟。大家只顾拼命地逃,也不知逃了有多远的路,按这种速度算下来,奔逃得也够远的了。此刻,水已漫到马的胸脯了,马跑动起来十分艰难。格里那凡、巴加内尔、奥斯丁都觉得这一回算是小命休矣,仿佛在大海上沉船似的,只有等死这一条路了。渐渐地,马蹄已经探不着地;水若深至六英尺,马就会被淹死。一行人的焦急、痛苦、无奈简直难以形容,面对这种人力无法抗拒的自然力,一个个都感到自己的渺小,无能。他们的安危已经不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了。
又过了五分钟,马已经浮了起来,不是在跑,而是在游了。水流以其巨大的冲力,极快速地挟带着马儿,一小时行二十多英里。
在众人陷于绝望之中时,突然,麦克那布斯大喊一声。
“树!”少校喊道。
“在哪儿?”格里那凡爵士喊着问道。
“在那儿,在那儿!”塔卡夫叫道。
他边喊边用手指着北边八百码处孤立于水中的一棵高高大大的胡桃树。
众人喜出望外。急流冲着人和马,不停地快速往前。这时,奥斯丁的马突然一声长鸣,不见了踪影。奥斯丁急忙蹬掉马蹬,奋力游了起来。
“快抓住我的马鞍!”格里那凡爵士连忙冲他喊道。
“谢谢爵士,”奥斯丁回答,“我的胳膊很有力。”
“你的马怎么样,罗伯特?”爵士转而又问小罗伯特。
“它还不错,爵士!它游得像鱼儿一样!”
“小心点!”少校大声嘱咐他道。
少校的话刚一说完,洪水的巨浪已经涌了过来。那是一个四十英尺高的冲天巨浪,隆隆之声胜过雷鸣,向这九个落难之人扑了过来。他们立刻就全都连人带马地被卷进了泡沫飞溅的大漩涡中,不见了踪影。成百万吨的洪水波涛汹涌地卷裹着这几个人和马旋来转去,翻上倒下的。等这巨大的浪头过去了之后,落水之人又都浮了上来,彼此赶忙点了点人数。人倒是一个没少,可马匹除了桃迦驮着自己的主人以外,其他的就不知去向了。
“要挺住!要挺住!”格里那凡爵士不停地大声叫喊着,一手托住巴加内尔,另一只手在划着水。
“我还行!还行!我并不讨厌这……”
他不讨厌什么?没人知道!只是他刚说了这半句,就呛了一大口泥浆水,把那下半句话给噎了回去。少校则是像平时一样地不紧不慢,很有规律地左一下右一下划动着。那两个水手,更是水中蛟龙,在水里大显身手。而小罗伯特则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桃迦的鬃毛,让马带着他游。桃迦在劈波斩浪,勇敢顽强地随着向大树冲过去的那股急流,终于冲到了大树附近了。
离树只有二十码远了。不一会儿,众人便抓到了树枝。真是万幸啊!若是没有这棵救命的大树,这些人必然是藏身波涛之中。
水已经把大树的主干给淹没了,树枝正好贴在水面上向四下里伸展着:众人毫不费力地便爬到树上来。
塔卡夫松开桃迦,先把小罗伯特托到树上,然后逐一地把其他落水的人都拉上树。可是,桃迦却被水冲走了,很快便漂到很远的地方。只见桃迦拼命地扭过头来,嘶鸣着,声嘶力竭地在呼唤自己的主人。
“您怎么把它给抛弃了呀!”巴加内尔责怪塔卡夫道。
“我怎么会抛弃它呀!”塔卡夫大声地喊叫着。
突然,“扑通”一声,塔卡夫跃入洪流之中,在离救命大树十码远处又冒出一个脑袋来。一会儿过后,只见他手臂挽住桃迦的脖颈,人和马一起向着北面那茫茫一片天际漂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