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说,得意忘形必遭祸患,我就是这样的。第二年,我的种植园丰收了。我收获了五十捆烟叶,除了供应附近一带人们的需要,还剩下很多。我把这每捆一百二十多磅重的五十捆烟叶晒好,堆在一处,只等那些商船从里斯本回来,就可以起运了。看到自己的产业和财富一天天地增多,我脑子里又开始充满了奇思梦想,即使是对一个有头脑的商人,这种念头都是非常有害的。
如果我继续当时的生活,本可以获得无穷的幸福。为了这种幸福,父亲曾经认真地规劝过我,叫我过一种宁静的生活,并且把中等阶层生活的好处入情入理地告诉了我。可是我却专爱管一些不相干的事,终于造成了自己的不幸,加深了自己的过错,使我后来回想起来倍加悔恨。这些失策都是由于我太固执己见,一心愚蠢地想要遨游世界,并且太盲目地想实现这种梦想,结果违背了大自然与上苍的旨意,没能选择明明对我有好处的生活。
正如上次我从父母身边逃走一样,我现在又开始异想天开。我本来可以靠我的新种植园发家致富,可是我偏要把这种幸福的远景丢到脑后,去追求一种不切实际的妄想,因而再一次把自己投入到人世间最不幸的深渊。如果不是这样,我或许会在这世上过一种安定而健康的生活。
现在让我详细叙述一下这件事的经过。大家可以想到,当时我在巴西已经住了差不多四年,我的种植园也蒸蒸日上、日趋繁荣,我不仅学会了本地语言,而且认识了一些种植园主和当地口岸圣萨尔瓦多的商人,交了一些朋友。我经常同他们谈起我两次航行到几内亚海岸的情况,谈到怎么同黑人做生意,只要用一些诸如假珠子、玩具、刀子、剪子、斧子、玻璃器皿之类的小玩意,不仅可以轻松地换到金沙、豆蔻、象牙等物品,而且还可以换到大批在巴西经常使用的黑奴。
他们总是全神贯注地听我谈论这些话题,特别是有关购买黑奴方面的。这种生意,当时还不很盛行,而且必须得到西班牙王或葡萄牙王的许可才能做,而且带有专利性质,所以黑奴的进口数量很少,并且价钱也很高。
有一次,我与一些认识的商人和种植园主又很起劲地谈论这些事情。次日上午,便有三个人来找我,告诉我他们认真考虑了我昨晚所谈的话,现在特地来对我提一个秘密的建议。他们首先要求我保守这个秘密。然后对我说,他们想弄一条船到几内亚去。并且说,他们的情况和我一样,都拥有自己的种植园,现在最感缺乏的是劳动力。又说,他们并不想长期从事这种交易,因为回来之后黑奴并不能公开出售。所以他们只想走一趟,把黑奴偷偷地运上岸来,分到各人的种植园里。总之,他们的意思是问我愿不愿意做他们船上的管理员,到几内亚海岸去替他们经营交易方面的事情。他们答应把黑奴也分一份给我,并不要我出任何钱。
必须承认,如果这个建议是向一个没有在此地定居,没有自己的种植园需要照顾的人提出来的话,那实在是个好建议,确实值得考虑。既是生财之道,又有现成的资本。但是,我的情况却完全不同。我的种植事业已经有了一些基础,只要再经营三四年,把存放在伦敦的一百英镑想法子弄过来,累积起来,不愁挣不出一个三四千镑的家当,而且以后还会不断增加下去。处在我这种境况,再去考虑这次航行,那确实是天下最荒谬的事。
然而,我生来就是自我毁灭的那种人,竟经不住他们这种建议的诱惑,就像当初不听父亲的话一心要周游世界一样,最后,我对他们说,我愿意去,如果他们愿意在我不在时帮我照料种植园,并且一旦我出了事,按照我的嘱咐处置种植园。这些条件他们都满口答应了,并且立了字据。于是我便立了一张正式的遗嘱,安排我的种植园和财物。遗嘱上说,如果我死了,那救我性命的船长就是我的继承人,不过他必须按照我的指示处理我的财产,一半归他自己,一半运回英国去。
总之,我非常仔细地保全我的财产,维持我的种植园。如果我能用上一半的心思来关注我个人的利益,判断一下什么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我决不会抛下蒸蒸日上的事业、把发家致富的希望都丢在脑后、冒着海上各种风险去进行这次航行,更不用说我个人还可能遇到极大的不幸。
可是,我却被盲目的幻想驱使着,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失去了理智。我把船只准备停当,装好货,和我的同伴们照着合同办好一切事情之后,便于一六五九年九月一日那个不吉利的日子上了船。八年前,我违抗父母的命令,不顾自己的利益,从赫尔离家出走也正是这一天。
我们的船载重一百二十吨。装备有六门小炮。加上船长、他的小仆人和我,一共十四个人。船上没有什么大件的货,只有一些适合与黑人交易的小玩意,像假珠子、玻璃器皿、贝壳以及其它新奇的小东西,还有望远镜、刀子、剪子、斧子等等。
那天我一上船,我们就启程了。我们沿着海岸向北航行,计划驶至北纬十度和十二度之间时横渡大洋,直放非洲。那时的船似乎走的都是这条航线。我们沿着海岸线一直开到圣奥古斯丁角,一路上天气都很好,就是有些太热。过了圣奥古斯丁角,我们便离开海岸,朝斐伦多诺仑哈岛的方向,从西边绕过那些小岛,沿着海岸一直向东偏北驶去。沿着这条航线,我们用了大约十二天才过了赤道。根据我们最后一次观测,我们已经到了北纬七度二十二分。不料,这个时候,我们忽然遭到一股强烈的飓风的袭击,这股飓风起初是从东南刮来,接着转为西北风,最后成为东北风,来势非常凶猛。一连十二天,我们一筹莫展,只能随风逐浪地漂流,听任狂风和命运的摆布。不用说,在这十二天中,我每天都准备着葬身海底,船上其他人也没有一个指望能够活命的。
在这次灾难中,我们经历了风暴的恐怖,还经历了死亡的威胁,船上有一个人患热带病死了,还有一个人和那小仆人被大浪卷到海里。到了第十二天,风力才稍减一点,船长尽其所能进行了观测,这才知道我们已到了北纬十一度,圣奥古斯丁角以西二十二经度。我们已经被刮到巴西以北的圭亚那,到了亚马逊河的入海口,靠近那条号称“大河”的俄利诺科河了。于是船长同我商量航向,并主张开回巴西海岸。因为我们的船已经漏了,而且损坏严重。
对此我极力反对。我们一起看了看美洲沿岸的航海图,除非我们能够开到加勒比群岛附近,否则就找不到有人烟的地方求援,于是我们决定向巴尔巴多群岛驶去。据我们估计,只要能避开墨西哥湾的逆流,在大海里航行,十五天之内大概就可以到达那里。因为如果我们不把船修补一下并补足人手,就没法儿驶到非洲海岸。
计划一定,我们便改变航线,向西北偏西驶去,希望能到达一个英属海岛,在那里得到援助。但航行的方向却由不得我们。到了北纬十二度十八分左右的时候,我们忽然又遇到第二阵暴风,风势与前一次同样凶猛,我们的船被吹向西方,一直被吹到贸易航线以外没有人烟的地方去了。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我们侥幸不葬身海底,也要被野人吃掉,至于回国,那就更不用谈了。
正在这狂风怒吼、危急万分的时候,一天早晨,船上忽然有一个人喊道:“陆地!”我们刚要跑出舱,想看看到了什么地方,船忽然搁浅在一片沙滩上,怎么也动弹不得,滔天的大浪不断打在船身上,使我们觉得死亡已经临头了。我们躲到舱里逃避浪花的冲击。
任何一个没有身临其境的人是很难描述或领会我们在这种情形下的惊惧之情的。我们不知道身在何地,也不知道这里是岛屿还是大陆,这儿有没有人烟。这时的风势虽然比以前小了一点,但仍凶猛异常,我们觉得我们的船支持不了几分钟了,随时会被撞成碎片。除非出现奇迹使风势突然停息。总之,我们大家都坐在一块儿,面面相觑,等待死亡随时降临,做着到另一个世界去的准备,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了。船并没有像我们预料的那样立刻碎裂,同时风势也已经开始减弱了,这使我们稍感安慰。
风势虽然已经减弱了一点,可是船搁浅在沙中,搁得死死的,动弹不了,情况依然十分危急,我们只能尽力保全性命。风暴到来之前,船尾本来还拖着一只小艇,不过,小艇被大风刮到舵上,撞破了,接着又被卷到海里去了,不知是沉了,还是漂走了。所以这只小艇是没有指望了。船上另外还有一只小艇,只是怎么把它放下海去,却是一个问题。不过此时此刻已经没有时间讨论这个问题了,因为我们觉得大船时时刻刻都有粉碎的可能,有些人甚至说,大船实际上已经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