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本来不应该在这里停得太久,而应该乘着潮汐驶入河口,无奈风刮得太紧了,而且,停了四五天之后,反而刮得更凶了。由于这里素来被看作良港,而且我们的锚又好,锚链又结实,所以大家都满不在乎,一点也不担心,照样按水手们的方式休息玩乐。不料到了第八天早晨,风势骤然增大了。全船的人都行动起来,把中桅落下来,把所有东西都捆紧,为的是让船能顶住风浪。到了中午,海浪一浪高过一浪,我们的船头有好几次钻入水中,打进来很多水。有一两次我们甚至以为锚要脱了。于是船长下令把大锚放下去,我们下了两根锚,并把锚链放到不能放了为止。
这时风暴确实来势凶猛,水手们的脸上都开始露出恐怖和惊奇的表情。船长极力指挥,想保护船只的安全,但当他出入舱室,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多次听见他轻声自言自语道:“天啊!救救我们吧!我们就要活不成了,我们就要完蛋了。”在这阵慌乱之初,我完全吓呆了,一动不动地躺在舱尾的舱房里,心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最初我并没有像上次那样忏悔,因为我已麻木不仁,对忏悔之类的事心存抵触。我觉得死亡的恐惧已经过去了,这次与上次一样不会有事的。但是当船长从我身边走过、说到我们要完蛋的时候,我又吓坏了。我起身走出舱房向外望,我见到了我平生从未见过的凄惨景象。海浪像一座座山峰,每隔三四分钟就向我们扑过来一次。我环顾四周,更是惨不忍睹。两艘泊在我们附近的船因为载货过重,已经被砍去了桅杆。突然,我们船上的人惊呼起来,一只泊在我们一海里以外的船沉没了。还有两只船,因为脱了锚,正冒险向大洋驶去,船上没有一根桅杆。只有那些轻便小船的境况最好,它们可以随波逐浪。但也有两三只小船被风刮得从我们船边飞驶而过,向海外飘去,船上只挂着角帆。
到了傍晚,大副和水手长都恳求船长砍去前桅。船长起初不肯,但水手长抗议说,如果他不让砍前桅,船就要沉了,这时他才答应了。前桅砍去之后,主桅失去了平衡,船身摇摆得更厉害了,不得已,只好把主桅也砍掉,这样就只剩下一个空空的甲板了。
大家可以想象,像我这样一个第一次出海的水手,上次遇见那样一点风浪都吓得不得了,这次遇到这种情形,心情也就可想而知了。现在回忆起来,当时的心情是那样恐惧。这种恐惧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自己在决心改邪归正后又重萌恶念的恐惧,这比对死的恐惧要大得多。这种心理上的恐惧,再加上风暴给我视觉上带来的恐惧,使我陷入一种没法形容的境地。但是这还不算最糟的,更糟的还在后头呢。风暴越来越猛,就连水手们自己也承认他们从未见过这么糟的情况。我们的船虽坚固,但是因为载货太重,吃水太深,有点撑不住了,只听见水手们不断地喊叫着船要沉了。由于是新手,我当时还不明白“沉”是什么意思,一直到后来我问过别人才弄清楚。这时风暴更加凶猛了,我看见一个平时很少见到的情况:船主、大副、水手长和一些比较有头脑的人都在不断地祈祷,认为船随时都会沉到海底去。到了半夜,灾祸接踵而至。突然,一个去检查舱底的人跑上来,喊道:船舱漏水了。接着又有一个跑上来说,舱底的水已经有四尺深了。于是全船的人都被叫去抽水。一听到这句话,我的心好像骤然停止了跳动。本来坐在床边的我一下子仰翻到船舱里去了。这时有人把我叫醒,对我说:你以前什么事都不会干,现在抽抽水大概可以。于是我打起精神,走到抽水机旁,十分卖力地干起来。正干着,船长看见有几只小煤船因为经不起风浪正顺着风向海上飘去,当从我们的船边经过时,他下令放一枪作为求救信号。我当时不懂放枪的用意,听到枪响,大吃了一惊,以为是船破了,或是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总之,吓得跌倒在甲板上,晕了过去。这时人人自顾不暇,哪里还有人来管我。于是另一个人走过来,接替我抽水,他大概以为我已经死了,一脚把我踢开,由我躺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苏醒过来。
我们继续抽着水。但舱底的水越进越深,船显然就要沉了。尽管这时风暴稍小了些,但是我们的船肯定是不可能驶进港湾了。因此船长便连续鸣枪求救。一艘不太大的船刚刚从我们面前漂过,听见枪声,便放了一只小艇来救我们。那小艇冒着危险驶来,但是我们既没法上去,它也没法靠拢我们的船。后来那些人拼命划桨,不顾性命来救我们,我们又从船尾掷下一根带浮筒的绳子,并尽量把它放长,他们冒着危险几经努力才把绳子抓住。我们使劲把小艇拉到船尾,才全体上了小艇。可是上了小艇之后,我们又都没有办法将小艇靠拢他们的大船,于是双方同意,任小艇随波逐流,大家尽力向岸上划就是了。我们的船长对他们说,如果小艇在岸边触礁,他将照价赔偿。就这样,我们边划着桨,边让小艇随风漂着,向北漂了好大一段,一直漂到温特顿岬角附近。
我们离开大船还不到一刻钟,就看见它沉没了,这时我才明白大海沉船是怎么回事。说实话,当水手们告诉我大船要沉了的时候,我几乎没心思去看它,因为当时与其说是我自己爬上小艇的,还不如说是被人扔进小艇。我是又惊又吓,万念俱灰,连心跳仿佛都停止了。
虽处境危艰,小艇上的人仍拼命把船向岸上划去。当小艇被顶到浪尖上时,我们已能看到海岸了,并且看到岸上许多人在奔跑,打算等我们靠岸时救助我们。但我们的小艇却前进得很慢,并且怎么也靠不了岸。直到我们划过了温特顿的灯塔,幸亏海岸向西凹进去,向克罗默延伸,挡住了一点风势,我们才费九牛二虎之力划进了海湾,靠了岸。全体上岸之后,我们便徒步走到雅茅斯。雅茅斯的人们对我们这些受难的人给予了很好的款待。地方官、富商、船主们给我们安排住所、筹集旅费。我们可以自己决定是去伦敦,还是回赫尔。
那时我如果醒悟过来,回到赫尔,回到家中,我一定会很幸福,父亲也一定会像耶稣寓言中的父亲一样宰杀肥牛来欢迎我。因为他过了很久才知道我搭的那只船在雅茅斯海口沉没,而我并没有淹死。
但噩运却总是紧追着我,我像着了魔似的仍一意孤行。尽管有好几次我头脑冷静时,理智曾经向我大声疾呼,要我回家,我却没力量这样做。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力量。但是这种冥冥之中神秘莫测的天意总是催促我自我毁灭。明知前面是绝路,还要拼命往前冲。很显然,这是我无法逃避的不幸的天意,它使我失去理智、不听劝告,也不吸取这初次航海遭遇中的两次明显的教训。
那位船长的儿子,开始还帮我下决心,现在反不如我敢往前闯了。到了雅茅斯之后,由于我们被安排住的地方是分开的,所以过了两三天之后我们才见上面。见面一聊,我就发现他的口气已经大变。他满面愁容,不住地摇头并问我近况如何。他把我介绍给他父亲,告诉他我这次是初次出海,只是试试,为的是以后到更远的地方去。听了介绍,他父亲用一种严肃而关切的口气对我说:“年轻人,你不该再出海了。这次的灾难对你来说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征兆,说明你不能做水手。”我说:“怎么,先生,你也不再出海了吗?”他说:“那是另一回事。航海是我的职业,也是我的责任。既然你把这次航海当作一种尝试,上天也已让你品尝了滋味,让你知道了如果再坚持下去会有什么结果。我们这次遭难也许就是由于你的缘故,就像约拿上了他施的船一样。请问你到底是什么人,到底为什么要出海呢?”于是我便告诉了他我的身世。不料他听完之后,勃然大怒说:“我真混,怎么会让你这么个倒霉鬼上了我的船?以后你就是给我一千英镑,我也不和你上一条船。”我觉得他这样对我发脾气真没道理,肯定是因为自己的船沉了,拿我撒气。不过,他随后又极其郑重其事地劝我回到父亲身边,别再惹怒上天来毁灭自己。他说我应该看得出上天是在跟我作对。他说:“年轻人,回家吧,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那么以后无论你到什么地方去,你所遇到的都只有灾难和失望,直到你父亲的预言完全应验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