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晋萍分析说,从表面上看,那个孩子表现得非常坚强。每逢有记者或志愿者来看他时,他总是露出微笑,话语间充满了自信。但是到了晚上他却害怕黑暗,失眠,不断做噩梦……。他还只是个14岁的孩子,在黑暗中埋了那么长的时间,还失去一条腿,能不留下心理阴影吗?肖晋萍认为他仍然需要从心理上和精神上得到支持,需要有人对他做心理辅导。遭受创伤后,表面上坚强的人有可能是真的乐观,也有可能是把自己的恐惧隐藏起来,这种人更应得到关注。她建议姚强跟他推心置腹地谈谈,对他真实的心理状态作出结论。
“这么说,我最好还是把球送给他,让他重新站起来,勇敢地面对生活。”姚强沉思着说,“要是任健在这里就好了,让他以身说法,准能奏效。可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我来试试好了。我虽然不懂心理学,但我能理解他的心情,给他说说任健,讲讲咱们的经历。”
肖晋萍同意他的看法。那两个男孩都是冲进去救人才被砸在废墟下,这些孩子表现出的勇敢精神,还有惊人的乐观和坚强,都深深地感动了她。但他们在大灾中受到的伤害,也让她心痛得落泪。这次大地震后,国家很快就建立了心理干预机制,马上派出了心理咨询专家和心理援助志愿者,还有外国友人也在做这项工作。专家对谢全兴作了心理治疗,昨天他与父母终于灾后重新相聚,也使他的情绪大为好转。加上药物的作用,目前他的睡眠还算可以。
“另外那两个孩子呢?应该没事儿吧?”李志欣着急地问。
肖晋萍介绍了两个人的情况。秦娟只是皮肉伤,伤势最轻,但她当小学老师的母亲在地震中去世了,跟父亲一直联系不上。她还有一个9岁的弟弟,被她舅舅接到了成都的外婆家。本来她舅舅也想接她到成都去,她却非要当志愿者留在医院照顾伤员不可。肖晋萍看出来,其实她主要是想继续寻找失踪的父亲,还想照顾谢全兴,所以就留下她在医院帮忙。
李新亮受伤并不重。不过,傅晶在地震中遇难,给他心灵上造成了伤害。那个女孩的妈妈跟李新亮的妈妈是好朋友,她比李新亮大一岁,新亮从小就喊她姐姐。女孩虽然只大一岁,从小就特别知道让着他,像亲姐姐那样呵护他,跟他玩。他们不是一个年级,但都在学校住宿,两家大人都嘱咐,他作为男子汉要照顾好姐姐。他们的父母都幸免于难,可是那个女孩却没能从废墟中出来。这让李新亮处于深深的自责之中,后悔自己没能把傅晶救出来,轻易不愿跟人说话,整天睡不好觉,吃不下饭,甚至恶心、呕吐,出现了严重的心理问题。为此,肖晋萍继续留他住在医院,让他跟谢全兴住在一个病房。他们两个是好朋友,一方面李新亮能在生活上照顾他,另一方面谢全兴也能在精神上给他鼓励。心理专家对他进行了治疗,已经大见成效,目前他也当了志愿者。
李志欣叹了口气:“碰上这种打击,谁能不落下心病?咱们当初不也一样嘛。”他用手托住额头,低头陷入了回忆之中。
肖晋萍和姚强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都没有搭腔。
5.
过了一会儿,肖晋萍又说:“这些天政府正在组织转移伤员,我们这里的伤员也要去外地,你们再晚来几天咱们就见不到面了。我一直在想,要是你们能来多好,跟他们谈谈,肯定对他们有帮助。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就到。早晨志欣打电话说你们要来,真让我高兴。”
“你说怎么办,现在我俩全听你吩咐,老李最听吆喝了。”李志欣说。
肖晋萍说:“我想,你们难得来一趟,今天就干脆多耽误些时间,咱们三个找三个孩子聊天,也对他们进行一回心理治疗,让他们把话说出来,哭出来,把伤痛和害怕都倾诉出来,然后说说咱们的经历。既然是咱们唐山人救了他们,咱们也都受到了地震的考验,对他们感同身受,咱们就负责到底。”
“眼下救援队正在帮着进行消毒防疫工作,下午休整半天,明天要开赴一家工厂救灾。今天我们全听你指挥,我跟志欣尽力而为。”
姚强说着,穿好上衣,走到一面镜子前,仔细整理着自己的仪表。
肖晋萍点点头,说:“心理干预是个长期的过程,需要慢慢来,但首要任务就是设法让他们倾诉。咱们今天的任务就是先听他们说,然后再说说自己。我想,这也算是心里援助,应该是一种有效的‘话疗’——通过说话来治疗。”
“话疗?挺有意思,老李就是爱说,说说咱们过去的经历,这没问题。话说回来,这些孩子在灾难面前表现出的英勇无畏,更值得咱们学习,更应该去听。咱们以后还可以跟他们结对子、交朋友,大家共同进步。”李志欣接过话头。
说着,他提起给孩子们准备的礼物:“走吧,先去看看他们再说。”
三个人起身去住院部。
他们首先来到谢全兴住的单人病房前,正好护士小梅走出来。
“肖主任,您来查房?”她问。
“不。谢全兴在午休吗?”肖晋萍反问道。
“没有,他的两个同学都在这里陪他。”小梅回答。
“哦,那正好。”肖晋萍轻轻推开门。
秦娟坐在谢全兴的床头,两个人在小声说话,李新亮在旁边听着。
“肖阿姨好。”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招呼。李新亮抬起头也说了一声阿姨好。
肖晋萍冲他们点点头,走进屋,闪身在一旁,让两位男士亮相。“你们看谁来了。还认识他们吗?”
“您是姚强叔叔!”佩戴着志愿者红丝带的秦娟猛地站起来,激动地扑上前,一把拉住姚强的手。
“姚叔叔!”谢全兴挣扎着也要坐起来,李志欣过去赶紧按住他。秦娟赶紧拿枕头给他垫在背后,让他斜靠在床头。
姚强拉着秦娟,坐在床头的椅子上。他端详着两个男孩,只见谢全兴浓眉大眼,身材粗壮;李新亮眉目清秀,个头儿高挑。他回头对李志欣说:“看看,这两个小伙子多帅,比咱们当年精神多了。”
李志欣笑着说:“咱们那是啥年代?咱们这么大岁数时,论穿戴,一年四季不是一身蓝就是一身绿,论打扮是留着瓦片头,夏天光脊梁。远看像是蓝鸟儿绿青蛙,近看一个个灰头土脑像泥猴,都是一个模样,跟用一个模子扣出来的差不多。”
一屋子人都笑了,包括一直没有吭声的李新亮。
“这是我跟你们说过的那位李志欣叔叔,就是开吊车的高手,也是个话痨,特别能说。”肖晋萍笑着向孩子们介绍。
“李叔叔好!”孩子们热情地问候。但是李新亮始终低着头,声音很小。
“你们好。”李志欣伸手搂住李新亮,“你就是李新亮吧?咱爷俩算是有缘,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都是太上李老君的后人,实实在在的亲戚。”
“你倒是挺会攀亲,一下子说了个远。李老君是老道,打哪儿来的你们这一支后人?你还不如说是李世民的后代,皇亲国戚,那多荣耀。”姚强故意开玩笑,要逗着李新亮开心,“你要是喜欢新亮,你就把他领走,到你公司当经理怎么样?”
“行,我看行。新亮经历了这么大的考验,大灾面前不低头,一定会成为真正的男子汉,以后还有啥事儿能难住他?甭说给我当经理,我就是把公司全交给他,我也放心!不过有个前提,那就是首先把学上好,李叔叔供你。学士、硕士、博士……有本事你就出国留学,你说是美国、英国、日本国,还是坦桑尼亚、赞比亚,外加西伯利亚,去哪国随你挑!费用我全包,学成后回来帮叔叔干大事!”
他信口开河地乱说一气,让满屋子人哄然大笑。
还别说,让李志欣这通嚷嚷,把李新亮都说得咧开嘴笑出声,脸上也现出了少有的晴天。
6.
肖晋萍转身把姚强他们带来的礼物提过来。“看看,这是叔叔送你们的礼物,我还不知道是什么好东西呢。”肖晋萍说着,把盒子、袋子打开。里面既有送给秦娟的漂亮裙子,也有送给李新亮的牛仔裤和T恤衫,还有许多好吃的食品。
姚强把装着篮球、足球的两个网兜摆放在谢全兴的枕头旁。
他郑重地对全兴说:“全兴,咱们两个都在废墟下的时候,我答应过你,要送给你篮球和足球,我履行诺言来了。”
谢全兴一把抓住姚强的手,留下两行热泪,哽咽着说:“姚叔叔,谢谢您。要是没有你们,我们三个……”
“别说这话。”姚强止住他,“我、李叔叔、肖阿姨,还有我们救援队的全体队员,全都被你们表现出来的勇敢和坚强感动了。你看,这两个球上签着他们的名字和祝福,他们都说要向你们学习呢。”
三个孩子争着抢着看球上的签名,连李新亮都活跃起来。
“我们这些人没啥大出息了,今后就看你们的了。要不,你们先给我签个字,等以后你们出了大名儿,成了大腕儿,我就拿着你们的亲笔签名到处炫耀、到处吹牛,说你们是咱老李的好朋友,那时候咱老李的脸上该有多光彩!”看到三个孩子兴奋的样子,李志欣的大嗓门又响了起来。
这番话,惹得大家又是一通笑。
“让你说着了,我早有准备。”姚强从随身的背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本子,“我来之前,救援队的叔叔们委托我一件事,就是让你们三个在这个本子上各写一句话,回去给他们留个纪念。不过,他们提了一个条件,就是不能写感谢他们的话。你们只能写一句鼓励他们的话,一句咱们大家可以用来共勉的话。”他说着,掏出一支签字笔,把本子首先递给秦娟,“女士优先,你先写。”
秦娟接过笔,想了想,在本子上写下:永远爱我们的家人。
她放下笔,禁不住热泪盈眶。
肖晋萍紧紧地抱住她的肩头,把她搂在怀里。她的母亲在青元小学当老师,已经不幸遇难。父亲在电力部门工作,在山里的一个工地施工,地震后还一直没有联系上。据负责当地救援的部队报告,地震过去将近十天了,能找到的人员基本上都已经找到,因为发生了山体滑坡,其他人生还的希望很小,她父亲已经被列为失踪人员。地震后舅舅火急从成都赶到青元镇,找到她幸免的弟弟。这个圆脸盘的小姑娘每天跟着护士们忙来忙去,精心地照料着伤员,还常常扑闪着一双大眼睛给他们唱歌。她不愿意跟着舅舅到成都去,怀着还能找到爸爸的希望留在灾区。她同小梅住一个房间,小梅说她经常在梦里哭出声……。在她的内心深处,其实忍受着巨大的伤痛,她是用不停的干活儿来麻醉自己,忘却对亲人的思念。
此刻,面对几位唐山的亲人,她忍不住想要痛哭,但她咬住嘴唇强忍住了。
秦娟的眼泪,似乎钩起了李新亮的心腹事。他不由自主地拿起笔,迟疑了片刻,一笔一划地写下:珍惜生命,热爱生活。
他环顾左右,姚强、李志欣亲切地看着他,频频点头。姚强拿起本子,举到谢全兴面前,让他看李新亮写的字。
谢全兴拉住李新亮的手,动情地说:“新亮,咱们都应该好好儿活着。”新亮点点头,也潮湿了眼睛。
李志欣一拍新亮的肩头,高声说:“好小子,跟咱老李就是对脾气。老李一向认为生命比什么都重要,人活着就要好好儿活着!”
谢全兴把本子拿过来,不假思索地写到:让我自己站起来!
这句话让姚强不觉一震。
这是一句他熟记在心的话,当年另一位缺了一条腿的少年也曾说出过这句话。多年来,这句话时时在他的耳畔回响,让他想起来便有荡气回肠的感觉。
让我自己站起来!
在那个布满了坟茔的足球场旁边,民兵们在清尸。面对逝去的人们,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少年挣扎着站了起来,大声喊着:“让我自己站起来!”
那就是任健,一个曾经喜欢运动、性格开朗的男孩,一个面对灾难挺起了胸膛、自己站了起来的男孩。
见姚强默不作声,谢全兴有些忐忑,拿过笔要划掉那几个字。
姚强一把按住他的手,摇摇头:“别划,就写这句话,这句最好。”
“可是,这句只是我想说的话,不太适合别人吧?”谢全兴不解地问。
“适合,为什么不适合?这是你的心声,我能理解,我想别人也能理解。人生路上谁都会有跌倒的时候,可不管是谁,不管遇到什么样的沟沟坎坎、天灾人祸,都要自己站起来,这样才会走得好。能够战胜自我才是真正的强者,重要的是靠自己站起来。让我自己站起来,这句话说得多好!我们都应该记住这句话,按照这句话去做,这句话最好。”姚强意味深长地说。
“说的对,不管碰到什么事儿,咱们都要靠自己站起来。” 李志欣附和着说。
7.
姚强扫视病房,发现那个从废墟中带出的破篮球放在床头柜下,全兴伸手便可够到。姚强弯腰把球拿起来查看,只见球的破口很大,很是齐整,能看出来是用刀切开的。球胆被按下去,呈现出半圆,如同一个碗。
见姚强对那个球饶有兴趣,谢全兴顽皮地问:“姚叔叔,您知道我为什么非要把这个球带出来吗?您猜猜,答出来有奖。”
姚强挠挠头,仰脸想了想,回答:“我知道,你们用这个破球接水喝,救了你们的命。所以嘛,你非要把球带出来,当作一个纪念。”
“嗯,您是听李新亮说的,但只答对了一半。”谢全兴说,“我看重这个球,还有一个原因,您再猜猜看。我提醒您一下,您知道这个球是怎么来的吗?”
“肯定是你们学校的呗。别处的篮球也到不了教学楼哇。”姚强想也没想就说。
谢全兴微笑着说:“跟您说吧,这个篮球是我买的,还是我打工买来的。您想不到吧?” 他又卖了个关子,“我买这个篮球是因为比赛玩足球引起的。”
“真是想不到,这里还有什么故事不成?你买了篮球拿到学校,还因为比赛玩足球?其中准有什么特殊原因。你说你名叫谢全兴是因为四川全兴队,给叔叔讲讲。”姚强伸伸腰,在椅子上坐舒服,等着谢全兴讲故事。
李志欣也兴致勃勃地说:“好,我们也都经历过大地震,时间不同,地点不同,故事也一定不同。咱们今天就都来讲讲自己的故事,我们也借这个机会休息休息。”说着话,他抓起几袋小吃塞到几个孩子的手里,“我们都刚刚吃饱,你们几个吃,牛肉干、烤鱼片、巧克力,边说边吃。咱们聊聊天儿,难得清闲半天。”
“那好嘛,我就讲讲我与这个篮球的故事。”谢全兴端起床头柜上的水杯喝了一口,“评书里有句话,叫作‘盐打哪儿咸,醋打哪儿酸’。大家要是不嫌烦,我就先从我那个球迷老爸给我起名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