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他从历史深处走来
他走来,从田野深处走来,灰色的长衫被清凉的露水沾染。他抬起头来看着你,你看得清他戴了多年的玳瑁眼镜和他清秀的脸上温和的微笑。人们熟悉的胡适总是微笑的,没人注意到,他浑黑的、如漆的眼睛深处,潜藏着忧郁。
绩溪春天的田野被深绿浅绿和种种含蓄的花朵占满,他鞋底上沾满清淡的香气,向淡淡雾气中的村庄走去。他皮鞋的底子在晨曦中把青石板路踏得咚咚响,回荡在岁月的淡墨晕染过的马头墙之间,寂寞,思念,一路伴随他推开自家古旧的门扉。
小青瓦,马头墙,兰花雕板,仙子雕梁。在这里,胡适度过了他的童年生活。1904年,在这样一个早晨,十三岁的胡适与母亲告别,骑着驴子踏上了离乡路。1917年,胡适带着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穿过白雪皑皑的田野,娶回了他不爱的妻子江冬秀,那一年,他已二十七岁。次年,他和妻子匆匆赶回家乡,为积劳成疾病逝的母亲办丧事……
这所房子,这片田野,盛满了他的悲喜——可是在世人眼中,悲伤这个词与他无缘。他的一生,几乎是一个读书人成功的范本,他“少年翰苑、中年大使、晚年院长,‘飞来飞去宰相家’”。他一生都是躲在象牙塔里的,他是意气风发的洋博士,他是北大风头最劲的年轻教授,他引领了划时代的新文化运动,他在二战中作为驻美大使四处演讲奔走……他是时代的幸运儿,他有才华,并拥有展现这才华的舞台。当他的父亲胡传在中国台湾岛嘈杂的蝉声中握着他的小手写下他生命中第一笔撇、捺或横的时候,绝对没有想过,这个聪慧的小儿子会震撼一个时代,并将自己变成一个时代的标识。
卓越的学识,亲切谦和的笑容,他是胡适,胡适之,“我的朋友胡适之”,他完好地诠释了他的名字“适者生存”,然而他的成就又远远超出了“生存”这个底线,他在历史、文学,哲学等多方面的建树令人瞩目,而且他的热量已经超越了学术的范围辐射到其他领域。著名学者夏志清评价说:“即如哥大的名校友——顾维钧、马寅初、蒋梦麟、蒋廷黻、冯友兰、罗隆基、金岳霖——返国后诚然在政界、教育界各有成就,他们都只是专家,不像胡适这样学贯中西,文史哲一脚踢,而永远关心中国前途。七位名校友,把他们的成就合在一起,其对社会、国家之影响力,还远比不上胡适一人。”
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騒李杜魂。诗书不忘报国,报国不忘诗书,胡适一方面醉心于国学研究,一方面铁马冰河入梦,总放不下家国大事。于是,他在学事与国事间穿梭,我们难以想象要有怎样的责任感与激情,才能支撑他在那些工作中付出那么多的精力、取得那么多的成就。这高强度的劳动任谁都难以支持,然而他却坚持了下来,而且看起来那么从容。这是一种君子的隐忍,没人看得到他到底付出的多少,也因而模糊了他在人前真实的面容。
他就像一壶酒,人人争相品啜他的滋味,他博学,他严谨,他亲切,他圆滑,他谦和……大家品出了他与一个时代、与一个社会地位相配的复杂滋味,却没有细细回味过这杯酒入口时的那股清冽甘醇——他的生命里还有一个词,被人们有意无意地忽略掉了——他天真。
谁能相信他是天真的呢?在时代的风口浪尖矗立了一生的大师胡适,怎么会天真?
“少不读鲁迅,老不读胡适。”胡适的文章,总是有少年人的意气风发,若没有一颗天真的心,那么多生命的波折,怎会颠簸不破一个本该易碎的少年梦?他战时做美国大使四年,坐着一个“肥缺”家里却在闹财政危机,送上门的特别费他也不动用。他的考据癖不仅用在学问研究里,还用在了研究贪污腐败,他用娴熟的考据功夫考证出海军沉船是假,宋子文挪用公款散布谣言迷惑公众视线是真,抓贪污抓到了四大家族头上,后果可想而知。他年老时与中国台北街头卖麻饼的小贩相交,有人拿麻饼给他吃,他接过来一看便笑了,说 “这是我的一个朋友做的”。他天真地认为,台北市芝麻饼都是他的朋友一个人做的。
这样一位序贯中西的大儒,却有这样天真的心性,让人吃惊。其实,天真源自他质朴的性情,一如他的谦和,是骨髓里蕴藏的气韵。胡适不是他最初的名字,他的本名叫嗣穈。穈是父亲为他取的名字,麻禾生的意思。他不是那个“适者生存”的胡适,田野间绿叶萋萋的麻禾才是他灵魂的源头。一个多世纪以前,他就带着那样纯真的灵魂底色走出了故乡绩溪。
当少年胡适怀揣着母亲亲手做的饼子,轻曳着驴子的缰绳走出绩溪上庄村的时候,回过头去最后看了一眼深深眷恋的母亲。驴子的蹄子踏碎早春的累累花苞,空气中溅起清淡的略带辛辣的香气,他的黑眼睛深处藏满了质朴天真。他不知道,他的行程延续到的不仅仅是幻想中繁华绮丽的上海,而是更为遥远的美国,英国,法国……世界广阔的版图都是支撑他生命行程的一个平面。他将走入的,是中国近代最为激烈、传奇的一段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