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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缘来深浅(7)

在屋里,秉烛而坐,入画拿披风给惜春披上。惜春摇头谢却了,眼神越过入画看着屋外。雪停了,远远地看见四处都是皑皑的雪,穿着蓑衣的下人,点着灯笼仍在穿梭不息。那个马夫正带着人清理马车上的积雪。看得出来,来意儿治家严谨,新兴之家即使在雪夜也有蓬勃生机。比对着,心里晃过当年贾府日渐萧条的影像。

她的绝清冷而有分量。入画无奈放下披风道:“姑娘,你不冷吗?”说着慢慢走回来坐了。

“这些年比这样大的寒也受过,何况你这里还有熏笼。已经不是当年的娇贵之身了。”惜春慢慢收回眼光,对着她甚是无谓地笑。几乎是一瞬间,入画确认了一件事,十年前的惜春和十年后的惜春有不同,然而不是绝对的不同。时间无疑是最厉害的魔法师,它能够改变很多东西,但是它也只是个魔法师,不能动摇人的根本、人世的大信。对惜春来说,待人的态度,对某些事的反应,已经成为她的特征,难以消解。

入画愣了愣,跟着笑起来。她想起惜春那场大病。

那年惜春大病,入画拿很厚的被褥给她,依然呼冷,不停发抖。她知道她冷。或许心里已空出大洞,风雪无忌入侵。然而等身体略微痊愈,再问她,总是说自己不冷。入画有时站在她身后良久,见她衣袂飘飘,可是连影子都是心事重重。她想宽慰她,终于还是无话可说。

她蓦然想起冯紫英。那个肯为了惜春越墙而入的人。能安慰女人的始终是男人。

她还没有告诉惜春,那天夜里她昏迷不醒,太医久久不来,是他带着人来看她,给她治病。

他吩咐不要说,恐怕这会伤及惜春心里本就寥薄的亲情。于他,是想着保护一个人,先要保护她的心。如此入画乐得从命,她亦不能说,是来意儿引着他来。冯紫英对惜春的好感,渐渐变成来意儿讨好和攀附的资本。

终于进了府,有婆子来帮着把惜春抬进屋里。入画急着叫太医。来人去了一时,就好像石沉大海,不但没个回音,连传话的婆子也不见了。入画急得跳脚,遣人去找尤氏,这回婆子回来得倒快,然而仍不见大夫,只带话来说:“大奶奶在那边有事,走不开,晚间伺候老太太睡下才能回来。请姑娘自己做主。”

入画听得这样不阴不阳的回答,心头冒火,顾不得婆子在眼前,怒道:“病人要的是大夫,我要是大夫我倒能做主,何用劳烦你们。这会子倒赶着去孝敬了,现摆着自家妹妹不管,老太太睡不睡和她有什么相干!”

那婆子冷笑道:“姑娘不要这样说,仔细大奶奶听到了不好。”又拍手叹气道,“竟有这样黑心不识好歹的人,谁不知我们大奶奶是一等一的贤孝人……你们姑娘吃我们的,住我们的,这么迟不出阁,大奶奶并没有二话。”

啰啰唆唆一车子话,入画拦也拦不住,气得浑身乱颤。她虽小,也猜得到这些话想必是尤氏闲谈时落下的言尖语角。惜春为人谨慎,洁身自好,不易招惹话柄。再说上面不透这个意思,下人再不敢轻易议论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姐。

惜春昏迷着,却不知怎么有一两句钻入耳来,却好像听得明白似的,刺心的难受。她是烧糊涂的,不比平日沉静,紧闭着双眼,挥舞着两手只管叫:“走——你们都走。”

入画回头见她嘴唇都烧得发白,伸手摸摸她的额头,比刚才更烫。她从来没看见惜春这般脆弱过,心里不由得一阵凄楚,低声哄着惜春:“就走就走,有入画陪着,姑娘不怕。”

她的哄劝也不知道有用没有,惜春仍是不能安静,嘴里喃喃自语,但是轻了一些,入画不俯下身已难以听清她在说什么。

“滚!”入画用力将婆子推出去,摔下帘子大骂,“得了,大娘不用在这里表忠心,我也不怕你告诉。现时最要紧是我们姑娘的病,你快去找太医来。”

那婆子也是个脸酸心硬的,站在门口,一句句顶回来:“哎哟,我的好姑娘,你以为现在还是当年吗?太医像自己家里养着似的?叫一个就喜得屁滚尿流。现在府里这光景,不要说是太医,连郎中都不轻易上门!姑娘本事大,你自去老太太屋里拽去,那里倒坐着两三个。”

自然不能惊动老太太,否则她用得着在这里受这样的闲气!入画怒不可遏地揭开帘子,对屋里的小丫头叫道:“你快进来,帮我把这老腌物拉走,我倒要去问问管家,这是谁教的规矩,姑娘现病着,她倒在这里争闹不休。”

小丫头闻声跑过来,说说劝劝才把个婆子拉走了。屋子里陡然静下来,入画环顾四周,这间屋子诸般简陋气象萧条,哪里比得当年住惯了的暖香坞?

眼见惜春躺在床上病得人事不知,举目无亲,自己又饱受闲气,入画一阵心灰意冷,跌坐在床边大哭:“姑娘,我们怎么落得这步田地……”

入画哭得伤心欲绝,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感觉有人揽住她的肩,对她说:“别哭了,我把大夫请来了。”

“哥……”入画闻声心里一喜,抬起泪眼,来人果然是来意儿。

“你快擦擦泪,放下帐子。我叫大夫进来。”

“好。”入画急急照做。

说话间,来意儿已领着大夫进来。

“我们先出去。”来意儿不容分说拽着她走出去。

在外间,入画想起来问:“你怎么知道我们这里没请到大夫?我急都急死了。”

“这有什么知道不知道的,在门口看着就知道了。”来意儿嗤笑道,“现在是什么时节?被你们那么容易就请到大夫才稀奇呢!你找的那个婆子,拿了银子刚出这门口就转去赌了,被我逮到吓得半死。”

“这人……”入画咬牙切齿地跺脚,啐道,“人命关天的大事也敢打马虎眼。”

“怨不得别人奸猾,是你太呆。”来意儿仍是一脸谑笑。

“你把那婆子怎么了?”入画紧跟着问。按府里的规矩,打个十几板子是免不了的。

“会怎样?吓唬几句,她们赌多少我收多少,只怕她们不赌。”来意儿笑吟吟,手里捏着二两银子逗弄入画,“这是你的吧,怎么长了脚,飞到我的手里来了?你服是不服?”

“你……”入画又气又笑,抓住来意儿够他手里的银子,拿到手说,“别闹,那是姑娘的,你好意思要。我一会儿要付给大夫。”

不料,来意儿闻言,笑容更露不屑:“我有什么不敢拿的?不怕告诉你,这点银子我还看不上,要拿就拿大的。”

入画听出话中有话,心中惊疑,正待问,只听屋里有人叫:“来意儿进来。”

那人语气轻慢。入画眉头轻皱,是哪里的郎中这样不晓事?这样呼三喝四。却见来意儿闻声撇下她,抽身进内,毫不迟疑。

一时,只有一位大夫跟着来意儿出来。来意儿说,我去给姑娘抓药:“你候在这里。”一面说一面给入画使眼色。入画不解,待他们出门,进内室一看,惊得下巴几乎脱臼。

另一个郎中打扮的人,赫然竟是——冯紫英。

入画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他握住她的手,姿态温柔。

仅仅是一个动作,就让入画相信眼前这个男人是爱着惜春的。拥抱、亲吻、抚摸,心里的爱意需要通过身体来表现和完善。语言太华美无章,像满天星光太亮,身体诚然胜其良多。

通常如此,面对一个人,讷讷无言。他从背后抱住你,胸膛宽阔,干枯心境便即刻活转,或者他生病,握住他的手,相信他即使在意识薄弱时也可感觉到,人自远古进化而来,脱离兽形,但其实无损本能的敏锐。

“你出去。”他说。

入画由震惊回归现实,不再多言多问,默默退出。

来意儿抓药回来,即刻送大夫出门。入画拿药在屋里煎,一是不放心小丫头做事,二是为两人把风。事已至此,她唯有担待下来。

药煎好后送进去。她把药递给冯紫英即识趣地退出。

隔着帘子的缝隙,她看见那男人一勺一勺地将药舀起,尝过了,才慢慢喂进惜春嘴里。入画站在门外突然泪落。同样的事,换了一个人做,感觉原来如此不同。素手做羹汤,做给自己吃和做给那个人吃,滋味和心境绝对迥异。

她想来意儿,不单想他的拥抱,她更想问清一些事情。入画将门锁好,算计好时间,急急奔去找来意儿。

她知道这个时候他在账房。入画跑到账房,有小厮进去通报,不一会儿来意儿走出来,见到她眼圈红红,略觉诧异地问:“你怎么又哭了?”

“我有事情问你。”

“什么事?”来意儿警惕地看住她,然而,他的神情很快又放松下来,他们毕竟亲密无间。

“你等一下。我马上忙完,去找你。你去那里守着,被人看见大不妙。”

“你也知道不妙。我们姑娘的清誉……”她瞪住他。

“别说这样没用的话。”来意儿打断她,“没有人立贞节牌坊,真心帮你们姑娘,就快去。”来意儿一脸无所谓,推着入画走了。

他算定了入画要来质问。清誉,他八百年前就把这无用且沉重的玩意儿扔下了。太过在意别人眼光,他一个娈童,凌迟处死也剐不干净。来意儿幽幽看着入画背影叹了口气,转身进屋。

真的,那数十年的时间太漫长了,就是道学先生也足够投胎转世,重新做人了。

过了两炷香的光景,他果然来找她。月亮渐渐上来了,黄黄的,像玉色缎子上烧糊的一点香灰色。入画靠在门口,看见他来,精神一振,指着内室,小声道:“那位还没走。”

“他今晚不会走。你跟我来。”来意儿言简意赅地表示,笑了笑,转身走在前面。

“什么!这太……你作死么!”入画呆了呆,紧跟上来。两个人走向一座僻静的内院,入画跟在来意儿身后,走到了一个没有人的角落。浓荫藏匿他们的身影,那是极好的地方,可以很清楚地看清有没有人经过,而别人若非靠近他们十尺之内,极难发现他们的存在。

入画看着来意儿,淡白色的银辉笼住来意儿。他身形修长,双颊消瘦,面容清冷。她蓦地发现他是个心思如此缜密的人。

微微心慌。落寞。入画双手轻轻环抱自己的双肩。在森森月色下,她发现自己和已经熟悉的男人之间,竟有如此凛然的陌生。

“你冷?”来意儿伸手欲抱她。

“不。”她轻轻地摇头,退后一步,但立时嘲笑自己过于神经质。遂放下双手,重新对他露出笑容。心里的恐慌或许正是来自于对眼前这个男人的爱。自觉是应该了解的,到头来发现那个人行事与想法远在自己的意料之外,于是像站在岸边观望海上升起明月,遥生落寞之心——女人向来如此,爱一个人就觉得应该从发丝到指甲缝透视个遍。煞是无聊。因为有时太了解一个男人,一样会丧失爱的欲望。

她激愤的心情迅速平静下来,笑着用手摸他的下巴,笑道:“哟,可又长出来了。”真好,这个男人已经长起胡茬,不知为什么,她喜欢他身上日渐清晰的男性化印记。

他也笑,变得温柔亲切,笑道:“你不是替你们姑娘来审问我的么,怎么这会子不务正业起来了?”

入画放下手,看住他,半晌才款款道:“我想你说得对!清誉到底是轻飘虚无的。这府里没几个关心她的人,他来了也没什么不好,起码有人关心她,肯给她喂药。我又不是她父母,何必管那么多?何况,”入画顿了顿,幽幽地叹气道,“一刻不停地伺候人,我也累了,有时歇下来,觉得那种辛苦都会从皮肤和指甲缝里渗出来。那一位来了,我乐得换班。”说着,她的心中陡然牵引出一点微妙的恨意,虽然不是恨惜春,但,惜春总是那种优越的象征。

“你想通了就好。”来意儿抓住她的手安慰道,“我也不怕告诉你,那位是我请来的。”这是显而易见的,入画不奇怪,又紧跟着问:“你和那位怎么……几时起这样熟稔?”

“你啊——”来意儿用手点她的鼻子,又笑她呆。他喜欢入画的稚嫩,喜欢她不了解男人。他甚至不要她过于了解他。毕竟男人和女人的思维很是不同,想了解女人的男人,和想了解男人的女人一样不明智,只要眼前这个女人理解和顺从即可。

入画哪里知道冯紫英早就对惜春上了心,而一个男人要是存心想接近一个女人并不是困难的事。像冯紫英这样的男人,只要他透点心意,自然有人凑上来效犬马之劳,来意儿即是其中之一。他有心,他有意。他有权势,他想攀附,事情发展得很顺利。

那日在玄真观里,冯紫英找到来意儿,询问惜春的消息。他们是相熟的,冯紫英是贾珍的好友,经常在一起饮宴。来意儿何其善解人意,寥寥几句已知眼前这位爷对惜春有意思。

“爷放心。”说完这句话,他低头接过他赏的银子。那钱是必须接受的,接受了,就表示他的顺从和臣服。从此他是他的人。

“我在为这位爷做事。”来意儿道。

“你不怕……你是贾府的管家。”

“你听着,我怕的是——没钱、没地位、没未来。”来意儿攫住她的肩膀抢白,然后松开,恢复平缓的语调,道,“贾府已经破败,我们没必要陪葬。而且,你和我两个人不能一世为奴。”

“我明白。”入画点头,眼圈上的红晕又深了一圈。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那是一双缎子绣鞋,鞋面绣着朵蔷薇花,沾了斑驳的泥点,颜色看上去就像要败了似的。

“我不能不管姑娘。”她又抬起头,郑重地说。

“说得对,我们不能不管她,我们还要好好照顾她。”来意儿笑道,“没有她,我拿什么去赢得那位爷的信任。”

“啊?”她有些恍惚,继而她听见那男人附在她的耳边低低地说:“你要相信我,我做的一切都是为我们的将来打算。我告诉你……”那声音如鼓点不住敲击她的心壁,如同带有魔力的咒语一般慑住了她的心神,又或是来意儿接下来说的秘密太过骇人,入画总是疑惑自己是身在梦中。

当第二天早晨的阳光升起的时候,入画越发肯定自己昨夜做了一场大梦,因为冯紫英已经消失,只有惜春安静地躺在内室的床上。

她遥遥看着躺在床上的她,心底竟升起一丝怜悯之情。

“入画——”来意儿在身后叫她。入画转过身去,迎上他神采奕奕的双眼。

“做什么?”

“我来告诉你——”来意儿说着,探头向屋里一望,轻声道,“她还没醒吧?”

“没呢。”入画摇头。

“那就好!”来意儿明显松了一口气,低低切切地说,“别说昨晚那位来过,爷吩咐的。还有——”他将她拉近,正色道,“昨天晚上我同你说的事,绝不要走漏风声。”

冯紫英当真来过。入画的心跳漏了一拍,那她就不是在做梦。她反手紧紧攫住他的肩膀问道:“那,你昨晚说的那件事,是真的?”

“自然是。”来意儿抓住她的手,再次严正地叮嘱,“你记得绝不要走漏风声。”

“我省得。”入画想到昨夜他说的事,眼睛发亮,心突突跳起来。面对着早晨簇新的阳光,忽然间,惭愧的心都灭绝了,她心里渐渐滋生了繁盛如藤蔓的欲望,甚至开始窃喜来意儿的聪明果敢。

也开始了解为什么人能够越变越坏。当人越过了良心的障碍以后,对错之间不再泾渭分明,入眼就是一片海阔天空,肆行无忌。

她闭上眼,试着让自己心安理得。一切都是为了将来,他们俩遥远的将来。牺牲,某些牺牲是必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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