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过。不为别的,恰是为了日渐成熟,却无处安放的青春,难道要眼睁睁看它被斩首吊起风干?
不要!
她的想法简单而明确。我生得这般美好,一定要有个足够出色的男人来匹配,然而,若是囿于门当户对的成见,父母替我选择的男人,未必是我心许的,岂不是耽误我的青春、误了我的终身?我不愿被随意摆布。我想要的不单是肉体的自由,还有精神的自由。
早晨旖旎的梦还在脑海中徘徊,叫人回味。我盼望着每天晨晓醒来,第一眼就能看见我心爱的人。我们什么话也不用说,他正贴着我而眠,刚睡醒的我,羞涩地不敢朝他多看,缩在他怀里,娇慵地不能承受露水的重量。入睡时,我都能握住他的手,在睡着时,我确知第二天一定能见到他……生出这样大胆的想法真叫人害羞,可这是我最真实的想法。那在我梦里隐约出现的人他究竟是谁呢?他会不会像春光一样消失无踪?梦中的他离我而去,我的衷情无人可懂,无处投递……我只能继续孤独地活在世上。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思虑太过,渐渐困倦。她满怀凄惨地睡去。
梦中竟出现一个少年,分花拂柳而来。
《牡丹亭》写梦是最美的,梦,缩短了天南海北的距离;梦,是素未谋面的男女相爱的纽带,成就他们的惊世姻缘。
真喜欢那样的梦,明明知道你已为我跋涉千里,可你就像刚好站在我面前一样自然,眉目相映,两心相通。那花园明明是自家的花园,此时它却陌生而美好,像我们都没去过的世外桃源。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在桃源中相遇,略去了一切世俗的客套。那生稔熟地说:“小姐,小姐!小生那一处不寻访小姐来,却在这里!恰好花园内,折得垂柳半折。姐姐,你既淹通诗书,可作诗以赏此柳枝乎?”
她觉得好生奇怪呀!“这生素昧生平,何因到此?”他与她这样招呼,这样相望,好像与她相识久远。莫非一日千年,她自山中出来,已不识世上人。她偷眼看他,恰好他也在看她。四目相对,一霎时她羞到脚软。
那生表白:“小姐,咱爱煞你哩!”
好直接的表白。奇怪的是,她一点也没有怪罪他的唐突,只觉得喜不自禁。心花一层层开出来,漫山遍野。她望着他,他就是这满园春色的化身,她心仪的少年,带着她从未领略过的春色呼啸而来。
无路可逃!无力抵挡!他狡黠地仿佛能一眼看到她心里去,感受到她心里春潮暗涌,与他的呼应。
于是他笃定地伸出手去,发出邀请:“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小姐,和你那答儿讲话去。”
他说,你正是我到处寻找的意中人,而你却在深闺里自伤自怜。小姐,今日有幸相见。让我们到那边说说话去吧。
他牵住她的衣袖,杜丽娘含羞带笑,迟疑不行。那生在她耳边甜言蜜语:“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芽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他在明目张胆地引诱她,真是!她望着他,卑微孱弱的,像与风求欢的花草一样,根本没有力气拒绝。只是欢喜,只是疑惑:“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所有被浪费的时光都补偿给她了。狂喜和感激澎湃而来。她觉得生命才刚刚开始,跟着会有无限的惊喜。她要的都在前面等她。
“跟着我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那生含情笑道,熟门熟路地抱着她转过芍药栏杆,就在湖山石边,为她宽衣解带。
她又惊又羞,又羞又喜。日复一日的渴望,早就将她鲜嫩的身体熬成一把干烈的柴,碰见他就无可遏制地燃烧。
他的手和嘴都不规矩,可她着了魔似的顺从。那双手像在探究着她内心的秘密一样摸索前进着,那种温柔的摩挲让她的五脏六腑都热了起来,任凭摆布。她仿佛知道他要做什么,脑筋发热迷糊,既害怕又期待。很快她就沉迷于欢情中不愿醒来,仿似捧出一生的热情那样谄媚地去迎合他。此前太过漫长的平淡的生活已经使她充满了不安的期待。当这炽热的爱终于来临,熊熊的欲火填补了她因为长时间的期待而空洞的心。
她感觉自己解开了身上厚厚的束缚。轻盈地投身到爱欲的波涛里。她深深地为自己的紧张和笨拙尴尬不安,幸好他的温存及时消解了她的不安。“你不要害怕,我会好好待你。”——她有幻觉,他笑容闪烁,像星辰魅惑人心,那么远,那么近。她感觉自己飞到天空中,他潮湿的声音还在她的耳边缠缠绕绕。
“我的身体里,原来也藏着一条蛇。”她随着蛇的蠕动而缩紧,呻吟越来越密集,那声音非常奇妙,她几乎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发出来的,在一浪一浪的叠高中。她紧紧地抓住他,确信自己抓住了心里的那尾鱼。是的,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呢!她像仰望星辰一样仰望他。他是世界上最温柔最完美的情人。
在激情的顶点,她陨落下来,像一颗哀艳的流星。“须作一生拌,尽君今日欢。”直到醒过来,她还残留着这样强烈的感觉。
云雨之后,她鬓散钗斜,那生对她殷勤眷恋,言语之间更是回味无穷:“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小姐可好?则把云鬟点,红松翠偏。小姐休忘了呵,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
她破了处,殷殷的处女血玷污了花台,花神掩面。
她身子困倦难当,迷迷蒙蒙间听见他说:“姐姐,俺去了。”她心里一荡,无奈身子沉重,心神恍惚,挽留不住他。
他举步又回顾:“姐姐,你可十分将息,我再来瞧你那。”哎呀,真叫人面红耳赤啊!她已食髓知味,沉湎于这畅美的感觉!怎可能忘怀?
他们最激烈的交会是在梦中,此后一切的缠绵,只是梦中激情的延续。
他走了——她正欲挽留间,一片落花掉下来惊了好梦,睁眼却是母亲来了。
她隐秘地回味着,惆怅地应付着。
母亲并不凶恶,她甚至不怪罪女儿的怠慢,叮嘱了几句就离开了。
可能这叮嘱听起来更像唠叨吧,青春期的耳朵,格外嫌它干扰心境。“宛转随儿女,辛勤做老娘。”母亲叹息着走了——想来,古往今来,天下的母亲都一样,天下的女儿也一样。
心与心隔岸相对,母亲觉不出女儿心里的暗涌。听不到失眠的她,在夜里幽幽长叹:“天呵,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
我最亲爱的你,何时开始,有了含苞待放的心思?
距离梦醒后的那次重游又是三年。已为艳鬼的杜丽娘,游走在自家的故园。此时,此地应该称为梅花观。梅花观的主持石道姑今日为她做了一场法事。
不知是法事成功地疏通了人情,贿赂了鬼神,还是杜丽娘的灾劫将满,她凑巧地回到了故园。
需要补叙的是杜丽娘这段时间的经历。地府人事变动,导致杜丽娘死后在地府里一直没被提审,直到上头新的人事安排决定由胡判官暂时代掌转轮王之印,她才被找出来安排后事(来生的事)。这么一耽误就是三年。
也亏得这么一耽误,才够柳生回家准备准备,磨蹭磨蹭,然后千里迢迢从岭南走到江西来。
审判时,杜丽娘以自身的奇情、父亲及未来老公的显赫,获得了判官的特赦,得到了一张通行证。据说这是有例可查的,可谁知道是不是徇私枉法,另有隐情呢?
杜丽娘在葬身之地徘徊,抬头望见月光如砒如霜。死了三年,这独特的经历所赋予的感受胜过她在生之时十多年寡淡的生活。
每分每秒,她的主体意识和孤独感都被催生。到她遇到柳生时,这意识已经长成一棵参天大树,让她依靠。
她想起那次梦醒后,她再怀着思春的情结入梦,却再也回不到之前的梦境。
醒来无限失落,失落得就好像一座山在头顶轰然坍塌。她决意背着人再去一次后园。
天呵,昨日所梦,池亭俨然。只图旧梦重来,其奈新愁一段。寻思展转,竟夜无眠。咱待乘此空闲,背却春香,悄向花园寻看。
杜丽娘自以为行踪缜密,无人知晓。却不知不怀好意的春神早已在旁窥视多时,他展开光华灿烂的羽翼,笑看人间少女再次走入他的圈套。这自恋的少年,他热衷引诱,乐见世人深陷对他的迷恋中无法自拔。要世人为他伤感,为他牵情,他却始终高高在上,真真假假,若即若离。
那个梦开始起效果了。春天非常得意,脸上笑意未歇,心头又生新的调戏。偏偏叫你寻不见,让你空悬念。
杜丽娘哪里知道,她一心要去寻回旧梦:“一迳行来,喜的园门洞开,守花的都不在。则这残红满地呵!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元来春心无处不飞悬。”
正喜间,被荼绊了一下,春情满满的少女笑嗔:“睡荼抓住裙衩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好处牵。”独自重游故地,怀着甜蜜的幽情,她是那样兴奋,以至被花草绊了裙衩,却自认是花草有心前来追捧她的欢欣。
她边走边看,飞花流水,清冷的欢悦:“这一湾流水呵!为甚呵,玉真重溯武陵源?也则为水点花飞在眼前。是天公不费买花钱,则咱人心上有啼红怨。咳,辜负了春三二月天。”
正自陶醉,春香闯了来,她吃完早饭发现小姐不见了,一路寻来。
春香不解为什么昨天突然心意阑珊吵着要回房的是她,今天一大早偷偷摸摸一个人在园子里乱逛的也是她。
丽娘不喜她打扰,打发她走开,自己又向园林深入走去。痴迷的少女执意要寻回隐秘的美梦。
那一答可是湖山石边,这一答似牡丹亭畔。嵌雕阑芍药芽儿浅,一丝丝垂杨线,一丢丢榆荚钱。线儿春甚金钱吊转!
终于,杜丽娘走入梦中重要场景——牡丹亭畔的湖山石边。这是她记忆鲜明、最可确认的地方。可她看到的依然是似是而非的园林。每走到一处都感觉似曾相识,处处都有与“他”共处的气息,仔细追寻又发现和梦境不大吻合。她也一点点由兴奋变得失落,直至失魂落魄。
她迷惘得如同被人有意遗弃在街头的小孩,哀伤地到处寻觅:
“咳,寻来寻去,都不见了。牡丹亭,芍药阑,怎生这般凄凉冷落,杳无人迹?好不伤心也!”
情绪飘零,她不愿相信一切只是梦,只是一场戏,而自己只是个临时演员。
她唯一找到的寄托是那株梅树。它在那里生根发芽,结子成荫,不知为谁做一生一世的守望。这坚定如她一般,她爱煞它暗香清远,果实累累青圆,引它为精神伴侣,又羡慕它已结子殷殷,而自己一片深情,飘萍无寄。
细思来只觉人不如树,她跪倚在梅树下哭软,对着梅树交付深情:“罢了,这梅树依依可人,我杜丽娘若死后,得葬于此,幸矣。”
二次游园的杜丽娘再世为人。她遇见了爱情,从此她的人生有了新的意义,她的感官亦发生了变化——她再看亭台花草,已是怀着铭心刻骨、无可言喻的惆怅。在梦里,是它们见证了她绚烂的爱情。现在也只有它们懂得她的喜乐悲哀。她将全部感情付与了那梦中的男子,醒来却依旧形影相吊。
少女几乎被爱情突然降临的美好和遽然离去的残酷,撕扯到人格分裂不能再活,便生出无穷尽的愁绪酸楚来:
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杜丽娘从此茶饭不思——既然已经遇见了爱情,若不容再见,又何恋此无趣之生?
一遇柳郎,丽娘便注定不能再活。
每一朵花都有自己盛开的痕迹。梦却像大雾一样散去,只留下茫然的露滴。
“是耶非耶?”面对面目全非的世界,十六岁的少女心思却向着圣哲靠近。她必须反复拷问自己:究竟我的梦是梦,还是我现在的生活是梦?我通过那个梦走进的是自己真实的内心么?如果那是假的,为什么在梦里,我遇的人,做的事,我的想法行为都前所未有地真切?我感受到随之而生的自由和快乐是如此真实?
——如果梦中的我才是真正的我,如果梦中的世界才是符合我要求的世界,我情愿活在梦里永不醒来!我为什么要醒来?
——已经见过光明的人,如何能够甘心自缚于黑暗?她开始茶饭不思,渐渐忧郁成疾,直到病骨支离。
她渐渐在五脏六腑中吐丝结网,一任生活荒废到底。
她坚决地作茧自缚!在茫茫人海寻找灵魂的唯一知己,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外表柔弱的杜丽娘是狠绝的!对自己,对现实世界不满意!我要绝灭了这皮囊来摆脱现实对我的控制。
一念生病,一病数月,绵延到中秋,那夜偏偏冻雨敲窗。她也病到必须由春香搀扶才能勉强行走的地步。
她望月长叹,心心念念仍是将置她于死地的春梦:“拜月堂空,行云径拥。骨冷怕成秋梦。世间何物似情浓?整一片断魂心痛。
枕函敲破漏声残,似醉如呆死不难。一段暗香迷夜雨,十分清瘦怯秋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