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娘的心思萌动同样很隐秘:“则见他叉手忙将礼数迎,我这里‘万福,先生’。乌纱小帽耀人明,白襕净,角带傲黄鞓。衣冠济楚庞儿整,可知道引动俺莺莺。据相貌,凭才性,我从来心硬,一见了也留情。”
她也觉得张生不错,对他起了意思。可见有人说红娘极力撮合莺莺和张生是有目的的,也不是空穴来风。不过以红娘当时的身份,她必须要把莺莺的需要放在首位,服从她。只有莺莺和张生成就姻缘,她才可能和张生搭上。而据此说她为了自己的将来,把莺莺给算计出卖了肯定是不对的。红娘热情坦荡,反倒是莺莺算计利用她的时候多。
在酒席上,张生和莺莺情意款款,甜蜜地眉目传情,他们满心期待崔母宣布,你们吃完晚饭就洞房花烛去吧。崔母却赖婚了,只叫二人今后以兄妹相称。
事出突然,两颗火热的心瞬间一片冰凉,落地摔得粉碎。
酒宴未阑,事情已经僵在那里。张生面如土色,莺莺失魂落魄,红娘大惊失色。我不再看这几个僵持不下的人,将目光转向别处,我想起被我遗落多时的双文。她仿佛一直站在帘后静静看着这对延续她故事的男女,她神色杳然,不露喜悲。他们对她而言是陌生人。
久远的往事像大雾一样涌到眼前,沁湿双眼。双文轻扶发簪,露出白玉无瑕的皓腕。她裙裾微动,像湖水泛起涟漪,环佩随着摇曳的步态发出令人心醉的声音,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在帘后戛然而止,令满心期待的书生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她坚决不和莺莺同时出现,一如她当日坚决不出来见另一个张生(元稹)。
或许她早有预感,相识就是劫难。见面就是劫难的开始。她绕来绕去,像一只小鹿那样在丛林间拼命闪避,最终也没有避开命运之箭。
母亲唤她出来,她显得那样不高兴、不情愿。完全对他漠然。
元稹还是喜欢上了她,千方百计引她说话。她不作回应,却不显得拘谨,她的安静充满了高傲的力量。她双眼明媚,她的脸上,有着世族女子一贯清冷高傲的表情,如同女神一样高贵不可侵犯。
只有她知道,安静,是为了掩饰惊慌所做的伪装。她害怕预感实现。她没有看他,还是不能做到忽略他,他还是无声无息地迫近了,带来了深重的影响。她的心塌陷成一个山谷。他的声音在她的周围不断回响。
她抵挡不了他的侵袭。这是她隐秘的惶恐,深切的悲哀。
双文拾起了她的琴,她吹散琴上的尘埃,拨动琴弦。在很多很多年前,她的心也曾被人这样情意绵绵地拨弄过。
然后……今夜。她将隐在月下看张生去拨弄莺莺。她不希望莺莺重蹈她的覆辙,但她什么也不能说。她的叹息化作午夜的凉风,掠过莺莺的发鬓,莺莺对她的关切毫无所觉。
张生在月下弹琴。莺莺隔墙听。她有满心的要说,却又说不得。莺莺忧伤而愤懑。张生愤懑而忧伤。莺莺在那边无奈地辩解着,他觉得无力而倦怠,曲毕,默然抱琴而去。
他为她病了,莺莺闻讯后求红娘代她去看他,红娘应允了,她觉得义不容辞:“我想咱每一家,若非张生,怎存俺一家儿性命也!”我惊讶于红娘对张生感恩之心竟然超过了崔莺莺和崔母。莺莺和崔母后来对张生救命的事几乎绝口不提,似乎那是没办法的屈膝。只有红娘时时刻刻把张生的活命之恩记在心上,时时念叨:
相国行祠,寄居萧寺。因丧事,幼女孤儿,将欲从军死。谢张生伸志,一封书到便兴师。显得文章有用,足见天地无私。若不是剪草除根半万贼,险些儿灭门绝户俺一家儿。莺莺君瑞,许配雄雌;夫人失信,推托别词;将婚姻打灭,以兄妹为之。如今都废却成亲事,一个价愁糊突了胸中锦绣,一个价泪揾湿了脸上胭脂。
张生见到红娘,就如见到了救星一般,求她传书递笺。红娘见他一时又精神抖擞,暗笑他情深癫狂之余,也深喜他风流伶俐。因为欣赏他,红娘愿意为他奔走。她的想法明确简单,一来,人要知恩图报,信守诺言。张生救了大家,既然答应将莺莺嫁给他,就不该出尔反尔。二来张生和莺莺彼此有情,现在为相思所苦,成全一对有情人义不容辞。
可是,怎么说呢,她一片热心却遭冷遇,红娘不是个冒失人,她对莺莺的性格还是了解的,为了保险起见,她将简帖儿放在妆盒儿上让莺莺发现,等她来问。莺莺晚妆照镜看见了,蓦地变了脸色,斥道:
“小贱人,这东西那里将来的?我是相国的小姐,谁敢将这简帖来戏弄我?我几曾惯看这等东西?告过夫人,打下你个小贱人下截来。”
红娘知道莺莺的性格里暗中藏诈,倒也不被她的虚张声势吓到,回道:“小姐使将我去,他着我将来。我不识字,知他写着甚么?分明是你过犯,没来由把我摧残;使别人颠倒恶心烦。你不惯,谁曾惯?”
几句话抵得莺莺哑口无言,只得转过脸来向她赔笑:“好妹妹,我逗你玩来。”又道:“红娘,不看你面子,我把这东西拿给老夫人看,看他有何面目见夫人?虽然我家亏他,只是兄妹之情,焉有外事。
红娘,早是你口稳哩;若别人知呵,甚么模样。
这是官家小姐惯用的伎俩,必定要先撇清了自己。虚假!红娘嗤笑她:“你哄着谁哩,你把这个饿鬼弄得七死八活,你想怎样?”
这段对话是我印象最深刻的,活画出莺莺和红娘的性格。我并不以对爱情的谨慎来理解莺莺的心口不一。莺莺察言观色口是心非的功夫,绝对和她自小的生活环境有关。口是心非已经成为她性格的一部分。官家的小姐,即使温驯有教养,看起来天真烂漫也未必就是百事不知,防范和利用别人也是潜伏的本能。更何况崔母疑忌、诡诈性格如此明显,莺莺耳濡目染多少也会养成爱耍心机的习惯。
莺莺写了一封信要红娘传给张生,她是这样说:“小姐看望先生,相待兄妹之礼如此,非有他意。再一遭儿是这般呵,必告夫人知道。——和你个小贱人都有说话。”
她忸怩作态的样子实在作厌,任是红娘好性儿也不免含怒了!
阴也是你,晴也是你,好也是你,歹也是你。明明是你在撮弄人家秀才,使唤我,还要在我跟前假撇清。这事真是吃力不讨好!莺莺的虚伪比对着张生的赤诚,当她得知莺莺又再利用她时,红娘感情的天平自然地倾向于张生那边了。
红娘是忠诚的,但她的忠诚并不是奴性的忠诚,她的忠诚是基于深厚感情积淀的习惯性力量。她的忠诚确有无可奈何,更有着她鲜明的原则。
她要的是成全有情人。
根据王先生的演绎,《西厢记》无疑是一见钟情的范本,宣扬恋爱自由,追求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理想。可是,张生和莺莺的爱情,并不是那种高洁到让人潸然泪下的故事。这故事里的每个人,他们都很世俗,很真实。
莺莺倾心于张生,是出于长期幽闭状态中对爱情的渴望。这种欲望本身没有具体的对象,她的爱情对象既不具体也不固定,如果她没遇到张生,随便一个李生、陈生也可能是一见钟情的结果。只要这个男人符合她内心的标准就可以了!在那个时代背景下,少女被压抑的青春已经干得没有一丝水分,骤见英俊斯文的书生后,很自然一点就燃。他们的爱情是走火的结果。所谓一见钟情的意思就是两个互相需要的人碰上了!理性靠边站。
当张生根据她信中指示跳墙赴约时,她又变卦了。也许是张生会错了意,本该从角门溜进来却跳墙进来惊了她。但这也不足以解释她为什么陡然变卦,前后判若两人。
她总是这么阴晴不定,使人费解。
莺莺和崔母乍看起来是对立的,事实上她们是两条会在将来交汇的平行线。想起崔母就是老年版的莺莺,真让人不寒而栗,为张生的将来捏一把汗。可以想见的是,莺莺终会成为崔母那样心机深沉的女人,她和张生的婚姻不一定会幸福。以性格论,倒是红娘和张生更登对。只可惜,人往往被与自己性格互补的人吸引。何况张生后来中状元做了官,以莺莺的心机做个官家夫人倒也不屈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