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子
林下荒苔道韫家。生怜玉骨委尘沙。
愁向风前无处说,数归鸦。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
魂似柳绵吹欲碎,绕天涯。
葬名花
最初读到《红楼梦》时很为黛玉葬花的艳美惊动,不知道曹公是怎么想出来的。这种经典的场景,在以往的文学名著里还没有如此完美地被呈现描绘过。后来,读到《饮水词》看见纳兰词中每多“葬花”的字眼:“葬花天气”、“一宵冷雨葬名花”等语,才知道任何艺术都是有迹可循,包括天上掉下个林妹妹:“黛玉葬花”。
说雪芹受了容若的启发是有根据的。雪芹的祖父曹寅和容若同为康熙近臣,相交甚深,对容若生平之事也有所了解,祖辈的讲述让故事渐渐流传下来,何况还有《饮水词》做注解。文人的心思细密,以雪芹的聪明想了解揣测往事并不困难。在写《红楼》时适当地化用这些凄艳往事,衍延而成一段经典也在情理之中。
《世说新语》称:谢道韫“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谢道韫这样的女子,气质清华。她的风致不但使当时人为之心折,千年以后仍被人津津乐道。容若在《饮水词》中提及恋人屡有“谢娘”、“道韫”、“柳絮”、“林下风”等语。苏雪林论证容若恋人姓谢,不是无凭。但若据此推断黛玉姓谢,恐怕会惹得一干红迷跳脚。
通过容若的描述和引用可以相信,他的恋人必定是一个气质出尘、才华出众,谢道韫式的女人;如果形象一点,我们可以想象她是接近林黛玉的类型。
关于女人,中国文学史上有两大经典而不可超越的比喻,一是源自《诗经·桃夭》的比喻,将女人比做花;二是出自汉成帝妃合德的“红颜祸水”一词。“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容若完美而洗练地将两个关于女人最美最诱惑的说法结合起来,带出落花流水的凄艳,其间暗用杨妃典,有声有色,于凄切中显现出一种华丽的悲凉。
这首《山花子》堪称容若词的代表作之一,将典故与情语交织运用自如。情思绵邈,冷峭浅显中寓有深意,带出无限惆怅萧瑟。
几乎,这是一首没有写明是悼亡的悼亡词。悼的是谁,应不是卢氏。因为卢氏是高门名宦之女,嫁与纳兰,正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纵然先容若而亡,也不过是福薄缘浅,谈不上“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的飘零。我是赞同清无名氏《赁庑笔记》中的说法:“纳兰眷一女,绝色也,有婚姻之约。旋此女入宫,顿成陌路。”
《饮水词》中哀婉之作,很大一部分是为此姝所作。
爱人死去埋骨黄沙。因是帝嫔,容若只能将这痛苦压心里。伫立风中,满心愁绪无可诉说,皇帝的女人不可染指,连思念都要格外小心。
“愁向风前无处说,数归鸦。”化自辛弃疾的《玉蝴蝶》:“暮云多,佳人何处,数尽归鸦。”但是容若用的情意太深,生生把这种意境从老辛手里抢了过来。我们会随容若走入那个黄昏,看见他站在风中萧瑟的样子。天空有归巢的乌鸦飞过,哑哑枯叫,想着就觉得寒凉惊心。
除了《葬花吟》,黛玉还有一首较短的《唐多令》也是凄苦顽艳身世之叹尤重,是咏柳絮的,恰可与容若此词互证。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对成球。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从男女不同角度比对赏之,更解其意。黛玉将自己比做柳絮,形象地说明了自己一生无着,只能随风飘散,不能自主。而容若“魂似柳绵吹欲碎,绕天涯”,香艳凄苦兼而有之,将香魂比做柳絮本已够叫人徒叹飘零,“绕天涯”更点出伊人孤苦,有家归不得,有爱不能相守。
觉得古代的女子很可怜,三从四德,箍死了一生,命运如同浮萍柳絮随水随风,无可自主。以前会觉得黛玉太悲切了,看人生如此悲观,现在才知道她才是真正的格物致知。纵然现在的女子,百事可为,看起来不弱男人又怎样?那种不弱,始终是弱。就像苏青说,我看见屋子里的每样东西都是我自己花钱买的,可是那有什么值得欢喜的呢?
我们输给的,本就不是同类,不是迂腐严谨的规范,而是人生的不可预知。
现在见人匍匐在佛前,不会觉得他们愚昧卑微,反而会肃然。
天地之间,留给人所行的小道,才是人生。我们所执的态度,本就该是谦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