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紧靠着维尔福先生府邸的那块苜蓿地上,马克西米利安正焦急地张望着。
盼望已久的脚步声终于响起来了,但来的不是瓦琅蒂娜一个人,还有唐格拉小姐。原来是因为唐格拉夫人和欧仁妮来拜访,打乱了瓦琅蒂娜的约会时间。为了不失约,她才邀欧仁妮来花园散步,以此向马克西米利安暗示,她来不了的原因。
年轻人一下子明白了,而且瓦琅蒂娜总在他看得见的地方溜达,还不时朝他这边看一眼。
年轻人耐心地等着。
不久,两个人回去了。
几分钟后,瓦琅蒂娜再一次出现了。这次是她一个人,依然那么小心谨慎地向四周看看,确定没有人监视她,才急急地走到马克西米利安身边。
瓦琅蒂娜只有10分钟的时间给马克西米利安,她不无伤感地说:“您的条件好,本来可以非常幸福,可是由于我,您过的是什么日子呀?我很伤心,也埋怨自己。”
瓦琅蒂娜的苦衷,也是年轻人的苦衷,而且他今天来是为一份担心来的。他安慰瓦琅蒂娜说:“能看见您,能听见您的声音,我已经非常幸福了,您还有什么可伤心的呢?我坚定不移地相信,像我们这样情投意合的两颗心,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激动的泪花在瓦琅蒂娜的眼睛里晶莹闪亮,她喃喃地说:“为我们的幸福将来,我们期望吧。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为什么总那么短呀……”
“瓦琅蒂娜,您究竟出了什么事?您就不能多待一会儿吗?”
瓦琅蒂娜告诉马克西米利安,维尔福夫人要她等一会儿过去,商谈有关财产的事情。
“我的财产他们要拿就拿吧。如果他们拿了我的财产,能让我安静和自由,我就满足了。摩莱尔,我再穷,您也是会爱我的,是不是?”
“我永远爱您,瓦琅蒂娜!什么富贵贫穷,我全不在乎!不过,这次谈话,会不会是关于您婚事的什么新消息?”
“我想不会。”
“有一件事我真的不想告诉您,可是我要说出来,又怕您难过……”
“我已经够难过的了,还有什么事情再让我难过呢?摩莱尔,您说吧。”
年轻人说的事是阿尔贝收到弗朗兹的来信了,弗朗兹说他不久就要回来。
瓦琅蒂娜的脸一下子变白。
“那么,维尔福夫人要跟您谈的事会不会跟这个有关?”年轻人真正的担心在这里。
“如果是这样,找我谈话的就不是维尔福夫人了,因为实际上她是不赞成这门婚事的。”
“看来这个维尔福夫人还值得我去敬重她。”
瓦琅蒂娜苦笑:他居然说维尔福夫人值得敬重!
一年前,瓦琅蒂娜曾说过想离家去修道院。维尔福夫人表面上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话,暗地里鼓动父亲,最后也让父亲同意了。维尔福夫人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为了财产。只要瓦琅蒂娜真的进了修道院,她的所有财产,包括她从外祖父母和母亲那里继承来的遗产,都归父亲维尔福,这些财产最后要落到维尔福夫人的儿子手上。
年轻人倒吸了一口气,说:“想不到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竟这样贪婪!”
年轻人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也许能给他出出主意。虽然接触的时间那么短,但他对这个人是那么信赖,简直像认识了多年似的,并且相信这个人对他今后的幸福一定给予关心,就像父亲对儿子的关心。这个人深邃的目光似乎能明察一切,那强有力的手似乎能驾驭一切。
年轻人一说出基督山伯爵的名字,瓦琅蒂娜说不出的失望。她说:“他早已经是维尔福夫人的朋友了,不可能再成为我的朋友!”
年轻人失声地说:“怎么可能?伯爵怎么会是您继母的朋友?一定是您弄错了!”
“啊,您要亲眼看见伯爵在我们家受到欢迎,就不会这么说了……”瓦琅蒂娜说。
两个人谁也说服不了谁。
“维尔福小姐,您在哪儿?”
突然而起的声音告诉这对恋人,今天的见面该画上句号了。
年轻人不舍地请求道:“瓦琅蒂娜,从这木板缝……伸出您的小指头,让我吻一下吧。”
瓦琅蒂娜登上一张椅子,不是从木板缝伸过小指头,而是从隔板上把整个手都伸了过去。年轻人惊叫一声,立即跳上一块石板,握住了这只朝思暮想的手,将滚烫的唇紧紧贴上。
这时瓦琅蒂娜的父亲和继母在她爷爷的房间,那个老仆人巴鲁瓦被他们支开了。老人努瓦基耶先生正坐在轮椅上,在他的身上惟有那一双眼睛,告诉别人他还活着,而且是那么的不甘心,因而那一双眼睛代表了一切,包括语言、行动、感激、命令。
能读懂这一双眼睛,并与他进行交流的,在全府上下只有三个人:维尔福,瓦琅蒂娜以及老仆人。
维尔福过来正是有事情要同父亲“谈”。
“先生,今天维尔福夫人和我有事要同您谈,因为我们即将商量的事情不能当着姑娘和仆人谈,所以瓦琅蒂娜没有上来,巴鲁瓦是我叫他走开了。”
努瓦基耶的脸上一直毫无表情。
“我们深信,这件事您一定会赞成的。我们准备给瓦琅蒂娜办婚事,婚礼在三个月内举行。”
老人的脸像蜡制成的一样,依然冷冷的毫无反应。
这时维尔福夫人急忙插进话来,介绍夫家的情况、青年的人品等。
当维尔福夫人说出弗朗兹名字的时候,老人的眼睛眨了一下,接着眼睑尽量张开,像开启的嘴唇要说话一样,那眼睑中闪出一道亮光。
这意味着老人不同意。努瓦基耶和弗朗兹的父亲是公开的夙敌。
维尔福仿佛没有看见一样,对老人眼睛里的光置之不理,他接过妻子的话,说:“瓦琅蒂娜快满19岁了,现在应该让她完婚……”
老人的眼睛里那亮光血一样地通红。他满脸涨得绯红,嘴唇也变成了青紫。这说明老人已经怒不可遏了。
维尔福心平气和地提到了1815年那次弗朗兹父亲被人神秘地暗杀,并且说:“虽然有嫌疑的人不少,但总定不下来,至今没有能查出凶手是谁。如果那些嫌疑人处在我们的地位,可以把女儿嫁给弗朗兹·埃皮内先生,借此可以洗刷掉外表的所有嫌疑。这样的好事为什么不做呢?”
老人眼睛里的红光褪去,脸上显得很平静。
维尔福知道事情可以顺着他的意愿发展下去了。夫妻俩走出房间,去叫瓦琅蒂娜过来。努瓦基耶的那双眼睛“告诉”她,维尔福和维尔福夫人来过了,他们谈了她的婚事,他担心她一结婚,他就不幸福了,而且他也不喜欢跟弗朗兹在一起过。他愿意帮孙女获得幸福。这些都是老人用和孙女之间约定的谈话方式说出的。老人双目合拢表示同意,两眼连续眨几下表示不同意,如果举眼向天,则声明他有话说。瓦琅蒂娜则搬出词典,顺着字母次序背起字母青,从A背到N,一面背一面微笑审视老人的目光。当老人表示“是”,瓦琅蒂娜就顺着这个字母,在字典上寻找表达老人意图的单词,请老人确认。瓦琅蒂娜弄清楚了爷爷要她做的事情:派人去请公证人,他要见公证人。
维尔福对老人的这一请求,感到不可思议,更觉得吃惊。他试图想阻止老人,但努瓦基耶因为身边有了瓦琅蒂娜和巴鲁瓦的支持,神情格外坚决。努瓦基耶还朝瓦琅蒂娜望了一眼,那目光里狡黠而又意味深长。姑娘懂这一眼的意思,维尔福也懂。
维尔福感到老人已经准备同他好好较量一番了。
三刻钟后,老仆人带着公证人来到房间。
可是当公证人知道老人已经失去了语言的功能,他拒绝担当公证人的角色。
瓦琅蒂娜在努瓦基耶目光的示意下,及时拦住了公证人。瓦琅蒂娜告诉公证人,她能听懂爷爷的“语言”,瓦琅蒂娜当场进行了演示。
看到瓦琅蒂娜与老人奇妙的“对话”,公证人大为惊奇,并不得不承认瓦琅蒂娜能准确理解老人的意思。
维尔福提出反对意见,理由是瓦琅蒂娜与遗嘱内容关系过于密切,由她来解释努瓦基耶模糊不清的意思可能不适合。
公证人没有采纳维尔福的意见,他说:“为了体现公正性,对这件事不妨打破常规,我请一位同行来协助我,遗嘱将由我们两个人按立嘱人口授共同拟订。您觉得这样可以吗?”公证人望着老人。
“可以。”老人用眼睛示意说。
维尔福请夫人过来。一刻钟后,所有的人都来到瘫痪老人的房间,第二位公证人也赶到了。
于是,例行的询问开始了。努瓦基耶一共有90万法郎的国债券,这笔钱谁都以为是留给瓦琅蒂娜的,公证人都准备写上这句话了,怎么也想不到的是,老人朝公证人非常明显地眨眼睛,也就是说老人不同意。
瓦琅蒂娜惊得目瞪口呆。这不是说她为失去继承权而愕然,而是想象不出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这样的决定。当她抬头看着爷爷时,爷爷怀着深厚的爱意回望着她,瓦琅蒂娜明白了,她说:“亲爱的爷爷,您不想给的是财产,但您的心永远留给我,是吗?”
“是的,当然是的!”老人的眼睛“说”。
更奇怪的在后面,老人的财产既没有留给孙子爱德华,也没有留给儿子维尔福。老人用灼热的目光看着瓦琅蒂娜的手。
“我的手?”瓦琅蒂娜说。
“是的。”努瓦基耶的眼睛“说”。
这可真让人费解了,难道遗产给瓦琅蒂娜的“手”吗?维尔福及时说:“先生们,你们都看清楚了了吧,我可怜的父亲已经失去了理智。”
瓦琅蒂娜突然醒悟过来:爷爷一定是因为她的婚姻才这样,他不同意她嫁给弗朗兹。她把意思跟爷爷一说,老人的那双眼睛马上“说”:“正是这样!”
公证人也明白了:“您之所以不把财产留给您孙女,是因为她的婚事与您的愿望相违背。假如没有这门婚事,她就是您的合法继承人,是不是?”
老人合拢双眼,表示是的。
新的问题随之出现了,维尔福坚持认为父母有权力决定儿女的婚事,瓦琅蒂娜必须嫁给弗朗兹。这么一来,老人的财产怎么处置呢?老人的意思是在这种情况下,家中的任何人都没有权利继承他的遗产,他的财产捐赠给贫苦人。
这份遗嘱当天就拟订完毕,然后请人作证,老人予以认同,最后当众封妥了,交给家庭律师德尚先生保存。
维尔福先生和夫人出来的时候,基督山伯爵正在客厅等他们。维尔福夫人情绪过于激动,不便马上见客,她回自己的卧室去了。
作为检察官,维尔福比较能控制自己的感情,但是基督山伯爵一看见他,就发现他心事重重。
“难道您也有不开心的时候?是不是正在起草某个相当重要的公诉书?”基督山带些夸张的意味说。
维尔福简明扼要地讲了刚刚发生的事情。
维尔福夫人这时走进客厅,冲向她致礼的基督山伯爵极其优雅地一笑,还了礼。
夫妻俩在老人房间已经憋了太多的话,此刻他们也不顾基督山伯爵在场,把各自的看法、猜测以及如何挽回的措施,都说了出来。
基督山伯爵摆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饶有兴趣地看爱德华往鸟笼的水盆里倒墨水。其实他们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一定要把我女儿嫁给弗朗兹·埃皮内男爵,我认为这门亲事既妥当,又体面。总之,我的女儿嫁谁,只有我称心了才行。伯爵,您说是不是?”维尔福望着基督山。
“什么?您说努瓦基耶先生不愿意把财产遗赠给瓦琅蒂娜小姐,是因为小姐要嫁给弗朗兹·埃皮内男爵的缘故?”基督山伯爵恰当地表示出他的惊讶。
“就是这个原因。”维尔福耸了耸肩。维尔福甚至由于一时激动,不小心说出了努瓦基耶当初谋反,并不是真正拥护皇帝,他只是投机而已,因而他与弗朗兹的父亲是夙敌。
对基督山来说,今天能听到维尔福的家事,是意外的收获。他今天来只是为星期六的约会向他们提个醒,怕他们到时候忘了。
基督山正要告辞的时候,维尔福随口问了一句:“这次聚会是在香榭丽舍大道您的寓所吧?”
“不,是在乡下,就在巴黎城门口,出城走半个小时的路,在奥特伊。”基督山随意地说,目光落在维尔福的脸上。
“在奥特伊!”维尔福失声叫道,“在奥特伊什么地方?”
“拉枫丹街。”
“拉枫丹街!”维尔福的声音都变了,“几号?”
“28号。”
“这么说,您买下了圣梅朗先生的房子?”
基督山说他不知道。
维尔福似乎想重新找一条借口,拒绝接受这次约会。基督山可不会让维尔福找到借口,他说:“再有什么借口我可不爱听。星期六下午六点,我恭候您大驾光临。假如您不来,那我就认为,这幢房子20年没人住了,大概有什么阴森可怖的传说,或者某种鲜血淋淋的故事……”
“我会去的,我一定去!”维尔福急忙说,他那样子恨不得伸手堵上基督山的嘴巴。
基督山这时也表现出急于要走的样子。
“您这么着急,是不是有什么事?”维尔福夫人问。
基督山为难地看看维尔福夫人,说:“我真不知道我有没有勇气告诉你们我要去什么地方。”
维尔福夫人更加想知道了:“您尽管说,什么勇气不勇气的。”
基督山说了一个地方:电报房。
基督山伯爵在第二天上午来到了电报房。
那时报务员正在花园里采摘草莓,他以为基督山是来视察的长官,流露出一个小职员的怯懦。
基督山看出这位报务员的癖好是园艺,便投其所好,帮他干起活来。这一行动,一下子获得了报务员的好感。
这样,基督山跟着报务员来到了三楼。
随后,在基督山的2﹒5万法郎的作用下,报务员为基督山发了三组信号。
五分钟后,这封电报传到内政部,吕西安·德布雷立即吩咐给他的马车备马,急急忙忙赶到唐格拉的府邸,告诉唐格拉夫人把她丈夫手上所有的西班牙债券抛掉,不论什么价,全部抛掉,因为卡洛斯王已经从布尔日逃走,现在返回了西班牙。
唐格拉夫人立刻跑去找丈夫,她丈夫则马上找他的经纪人,吩咐不论行情如何,一律全部抛出。大家看到唐格拉先生抛出,也跟着抛出,于是西班牙债券立刻下跌。唐格拉赔了五十万,但所有的债券全部脱手。
当天的报纸刊登了卡洛斯王从布尔日监狱逃走的消息。
想不到第二天的报纸又纠正了昨天的消息,说因为雾天,电报信号解读不准。
于是债券立刻反弹。结果唐格拉一共损失了100多万。
交易所行情风云突变,唐格拉深受其害的消息传出来时,基督山正在马克西米利安的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