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哪里开始叙述这个让我刻骨铭心的故事呢?我想,还是从那个冬天的下午开始吧。亲爱的读者,你此刻联想到的一定是阴云密布的天空,大雨敲打着冻僵了的大地,呜呜的寒风肆虐地从屋顶上刮过。不错,这就是英格兰冬天的情景。
盖茨黑德府,这座矗立在英格兰大地上的气派建筑,看上去,也是一副不胜寒冷的瑟缩样子。
这座气派建筑的主人是里德先生,也就是我的亲舅舅。我刚生下来不久,父母就双双离世了,是好心的里德舅舅收养了我。可是,九年前,里德舅舅也离开了这个世界。现在,盖茨黑德府的真正主人,则是我的舅妈——里德太太。
和外面的寒冷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盖茨黑德府的客厅,壁炉里燃烧着旺盛的炉火,在炉火边的沙发上,里德太太非常惬意地斜躺在那里,她的三个孩子簇拥在她身边。他们分别是我的表哥约翰,表姐伊莉莎和乔治亚娜。
我却没有机会享受这份天伦之乐,里德太太总是让我远离她们,原因是我没有养成开朗、坦率、自然的性格。不过,我想,真正的原因应该是里德太太忘记了里德先生临终前的嘱托,要她把我当作亲生的孩子一样对待。
我知趣地呆在另一个房间里。当我享受不到亲情的时候,读书成了我的慰藉。我爬到窗台上,将身子蜷缩起来,我将一本书打开,这是一本图文并茂的书。很快,我就沉浸在书本里。
这时,门被打开了,约翰走了进来。
约翰十四岁了,长得又高又壮。他经常欺负比他小四岁的我,里德太太却视而不见。
约翰扫视了一遍房间,当他发现我坐在窗台上看书时,便大发雷霆。他几乎咆哮着喊道:“你为什么拿我们的书?你知不知道,你没有这个资格!”
他命令我站到门边。吓得手足无措的我照样做了。突然,约翰将手中的书朝我狠狠砸来,像流弹一样飞来的书本不偏不倚打中了我,血从我的头上流了出来。约翰为自己的杰作高兴得哈哈大笑。疼痛使我忘记了一切。我大骂起来:“你这个邪恶的人,你这个暴君!”
约翰没有想到,我竟然敢诅咒他,反抗他,因为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他仿佛一头激怒的狮子朝我扑来,将我压倒在冰冷的地上。也许是受够了约翰的欺负,此时,我彻底忘记了寄人篱下的现实。我使出平生的力气和牛高马大的表哥扭打起来。
这个下午平静的表面终于被打破了。
“天啦,你居然撒泼打起约翰少爷来了!”
佣人贝西和艾伯特声嘶力竭的喊叫声引来了在客厅里烤火的里德太太。眼前的情景是里德太太最不能容忍的,她一边用颤抖的手指指着我,一边气急败坏地喊道:“把这个忘恩负义的丫头给我关起来。”她的话音刚落,贝西和艾伯特就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拖走了。
我一路反抗着。我知道,我的反抗会使我遭受更大的惩罚,不过,我下定了决心,要拼到底。
最后,我被她们拖进里德太太指定的空房间里忏悔。艾伯特临走的时候告诫我,假如我不忏悔的话,恶魔就会从烟囱里下来,把我抓走。说完之后,艾伯特锁上房门,和贝西一起离开了。
“这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我朝她们远去的背影大声喊叫着。
我一点忏悔的心情都没有。是啊,明明是约翰欺负了我,为什么还要把我关起来呢?我摸着疼痛的额头,内心里充满了愤懑与委屈。
只是,我不知道该向谁诉说内心的这种委屈。自从里德舅舅去世之后,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疼爱我的亲人了。
在这个寒风肆虐的冬天,空房子里没有生火,而且远离育儿室和厨房,可想而知,里面是多么孤寂与寒冷。平时,除了女佣每个礼拜来打扫一下卫生,将那些豪华家具上的灰尘擦拭干净,以及里德太太偶尔进来查看一下她放在橱柜的某个秘密抽屉里的契据之外,几乎很少有人来这里了。九年前,里德舅舅就是在这个房间里咽气的,从那时起,房间里就弥漫着一种让人感到凄凉与压抑的阴森森的气氛。
冬天的黄昏总是来得特别早,还是下午四点多钟,可是,房间里的光线已经黯淡下来。我孤零零地坐在空房子里,清楚地听见雨点敲打窗户玻璃的声音,风仍在不远处的树林里呼啸而过。刚才,我的整个身体和心灵都被愤怒点燃了。当愤怒的火焰渐渐微弱下来,我才意识到彻骨的寒冷。是的,这个没有生火的房间,此时就像一个冰窖一样,那淡褐色的墙壁,那桃花芯木做的衣柜、梳妆台等,都仿佛冻僵了似的,全都瑟缩在黄昏黯淡的光线里。
我觉得自己快要冻僵了。
不过,和寒冷相比,此时,更加让我害怕的是另一种恐惧。
黄昏来临了,房间里的阴森气氛也更加浓厚了。我突然想起了艾伯特离开时说的话。啊,也许她说得很对,这个世界上确实有恶魔存在。我的脑海里骤然浮现出一幅幅可怕的图画,上面全都是张牙舞爪的恶魔。
恐惧使我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我必须离开这个房间。
我怀着侥幸心理想,说不定艾伯特并没有真正把门锁上。这个想法使我激动起来,我快步朝房门走去,可是,我很快就失望了,房门被牢牢地锁上了。不仅如此,每一扇窗户都紧紧地关闭着。
我紧挨窗户站在那里,侧着耳朵聆听外面的响动。此时,我多么希望走廊里有脚步声传来。有那么几次,我竟然好像听见了贝西或者艾伯特的脚步声正从走廊的尽头朝我走来,可当我仔细辨认时,原来其实是风的恶作剧。
接着,夜晚来临了。黑暗笼罩下来。
晚餐开始了。我完全想象得出餐厅里的情景。在燃烧的蜡烛的光芒照耀下,里德太太和她的三个孩子正享用着晚宴,她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惬意的神情。
可是,没有一个人想到关在空房子里的我。没有人关心我的饥饿和寒冷,没有人关心我是如何忍受着恐惧的折磨。
这正是里德太太对我冒犯约翰少爷的惩罚。当我想到这点,我就不再指望里德太太大发慈悲把我从这个房间里放出去了。啊,要是里德舅舅还在就好了,他一定会把我当作亲生女儿对待的。想到这里,我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了出来。
长久的站立使我的双腿麻木起来。我决定坐下来。于是,我朝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走去。那里有一张凳子。
我在凳子上坐下来,抬起头,大着胆子环顾着这个黑洞洞的房间。
突然,一道来历不明的白光出现在墙壁上。接着,它滑下来,落在地板上面。一会儿工夫,这道白光就在我的头顶上晃动着。
我的神经高度紧张起来。“鬼魂!鬼魂!鬼魂!”我的耳朵里全都是这种声音,我的心跳加快了,恐惧使我喘不过气来。我一下子冲到房门边。
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响起了我拼命敲打房门的声音。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大声喊叫着。
“简·爱,你不舒服吗?”贝西出现在我面前。
“我看到一道白光,我敢肯定那是鬼魂出现了。”我抓住贝西的手,希望她放我出去。里德太太也出现了,显然,她听见了我对贝西说的关于鬼魂的话。
“你别耍花招了!”里德太太对我的话无动于衷,“你要明白,我最痛恨撒谎的人!”在里德太太的眼里,我已经不再是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而是一个擅长表演的老练演员。
“舅妈,行行好,饶了我吧!”一想到刚才那道来历不明的白光,我还是止不住央求起来。
里德太太已经不耐烦了,她不愿意跟我多费口舌。在她的示意下,贝西离开了,接着,里德太太自己也匆匆走了。
现在,当我回想往事的时候,我想,那道白光应该是从窗户里射进来的一道月光吧,或者,是从另一个房间里透出来的灯光。可是,就是这道月光或者灯光,却在一个小小年纪的女孩心里制造了多么巨大的恐慌啊。
在恐慌的袭击下,加之寒冷与饥饿,我几乎崩溃了,再也无法坚持下去。
我的神志恍惚起来,我感到自己有气无力的身体就像一片被寒风吹落的叶子,正一点点飘落下去。我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昏迷过去。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