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依然是晴和的好天气，兴高采烈的客人们到户外游玩，有的骑马，有的坐车。和昨天一样，英格拉姆小姐骑着马和罗切斯特先生形影不离地并排走在一起。
我猜测，罗切斯特先生一定非常喜欢这位高贵的小姐。
我站在窗前注视着，这时菲尔菲克斯太太走了过来，她告诉我，罗切斯特先生吩咐，要我带着阿黛勒晚饭后到餐厅去。
“这是他个人的意见，如果你推辞的话，他说他会亲自来叫你。”菲尔菲克斯太太补充道。
和我的惴惴不安迥然不同，阿黛勒听到这个消息，整天处于兴奋状态之中。
晚饭后，我给阿黛勒梳理卷发，换上缎子外衣，戴好手套。我穿上了在坦普尔小姐婚礼上唯一穿过一次的那件浅灰色的衣服，别上了那枚珍珠别针。为了避免突然置身众目睽睽之下的尴尬，我带着阿黛勒绕过餐厅，来到客厅。
此时，客人们都在餐厅用餐，客厅里空无一人。壁炉在静静地燃烧，蜡烛兀自闪亮，桌子上摆放着精美的鲜花。整个客厅里一片肃穆的气氛。我在窗边的一个位置坐下来，阿黛勒坐在我旁边的脚凳上。想到很快就可以和那些高贵的宾客相处在一起，阿黛勒一脸幸福的神情，显得十分心满意足。
客厅和餐厅之间的帷幔拉开了，一群女士款款走了进来。
她们都有着高挑的个子，大部分人穿着纯白的衣服，仿佛一群翩翩飞舞的羽毛洁白的鸟儿。我赶紧站起来行屈膝礼，有几个人向我点了点头，其余的人把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下，就赶紧移开了。她们四散开来，有的围坐在火炉旁低声交谈，有的在看书，有的在欣赏桌子上精美的鲜花。
我坐在窗边的角落里打量着这些优雅的贵宾。
我认为，这些贵宾中最引人瞩目的，应该是富孀英格拉姆夫人和她的两个女儿布兰奇和玛丽莫属了。已经四五十岁的英格拉姆夫人穿着深红的丝绒袍，体态优美，不过，在她的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让人无法忍受的傲慢，她的眼神严厉，说话装腔作势，这让我不由得想起了专横的里德太太。
布兰奇和玛丽都有着白杨树一样挺拔的身高，但和布兰奇相比，温和的玛丽显得较为柔弱，缺乏生气。而布兰奇，这位让菲尔菲克斯太太津津乐道、赞美不绝的英格拉姆小姐简直就是月亮女神的化身。
我尤其仔细地打量着她。让我惊讶的是，眼前的这位小姐竟然和我画的肖像相差无几。高挺的胸脯，颀长的脖子，又黑又亮的眼睛，浓浓的卷发，啊，实在是太美了。只不过，从她的身上流露着和她母亲一样的傲慢，她的嘴唇总是保持着一种弧形，上面永远挂着嘲弄的笑容。
不错，英格拉姆小姐时刻保持着嘲弄，因为她总是那样自以为是。
刚才一直安安静静坐着的阿黛勒，当这些女士出现在面前时，一下子活跃起来。她径自走上前去，向这些太太小姐们问好。
“好一个玩具娃娃。”英格拉姆小姐嘲弄地看着阿黛勒，用戏谑的口吻开起了阿黛勒的玩笑。
这时，帷幔再次拉开，男士们出现了。他们穿着黑色礼服，大都精神饱满，器宇不凡。罗切斯特先生也在其中。和身边这些优雅英俊的男士们相比，皮肤黝黑、额头像花岗岩石的他显得粗狂、严厉，却有着与众不同的魅力和感染力。
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那晚房间失火的情景，他紧紧地握着我的双手，眼睛长久地注视着我，那时，他和我贴得那么近，可是现在，当他置身在这些高傲的贵宾中间，看上去却是那样遥不可及。
罗切斯特先生在房间的另一头坐下来，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
他和身边的几个女士愉快地交谈起来。
我低下头开始手中的编织，想以此来分散我的注意力，可是，我的目光仿佛被他身上某种力量控制着，牵引着，总是不听使唤地停留在他的身上。啊，看到他，我的内心复杂极了，既有一种说不出的甜蜜，同时又痛苦不堪。我曾经那样努力地将心中的爱的萌芽拔去，现在才明白这完全是枉费心机，当我看到罗切斯特先生时，它们一下子复苏了，转眼之间就长得枝繁叶茂。
颤栗的心告诉我，我已经爱上他了，不由自主地爱上他了。
此时，男士们的出现使太太小姐们更加活跃起来，客厅里充满着愉快的谈话气氛。自命不凡的英格拉姆小姐似乎不屑于和她们交谈，她独自站在壁炉前。
罗切斯特先生站了起来，离开了和他交谈的女士，走到英格拉姆身旁。
“这个小孩是你捡来的吗？”她指着阿黛勒问道，“我一点也不喜欢小孩。”
“不是捡来的，是别人托付给我的。”罗切斯特先生回答她。
“你给她请了家庭教师，啊，我刚才看见她和她在一起。瞧，她还在窗户那儿。”英格拉姆小姐大声说道：“我和玛丽小时候至少有十个家庭教师，啊，她们当中一半令人讨厌，另一半则非常可笑。”
“是不是这样，妈妈？”英格拉姆小姐朝她的妈妈喊道。
客厅里的交谈都停止了。大家静静地看着英格拉姆夫人和布兰奇小姐。
接下来，家庭教师成了大家谈论的唯一话题。她们一边回忆着小时候如何捉弄家庭教师的种种经历，一边表达着她们对家庭教师的深恶痛切之情。
“亲爱的，别提那些家庭教师了，一提到这个词我就神经紧张。”
“她们是如此无能和愚昧无知，竟然敢来教我们这些聪明的少爷和小姐。”
充斥我耳朵的都是这样的谈论。
她们毫不理会我的尴尬。相反，英格拉姆夫人还特意注视着我，朝我摇了摇头，她用神态举止告诉大家，坐在窗户边的这位家庭教师也好不到哪儿去，和那些令人厌恶的家庭教师相差无几。
“好了，为了避免让人神经紧张的这个词再次出现，”英格拉姆小姐说道，“我建议我们换一个新的话题。”
英格拉姆小姐的建议得到了热烈响应。
一番商议之后，他们准备演唱一首海盗歌。
英格拉姆小姐当仁不让地坐在钢琴前演奏，罗切斯特先生扮演唱歌的海盗。
“现在正是我离开这个令人尴尬地方的时候了。”我想。可是，当我刚站起身时，就有一股强大的力量紧紧吸引着我。啊，那是罗切斯特先生的歌声。那股强大的力量从他雄浑的歌声里流泻出来，然后，流到我的内心深处，把我攫住了。
他的歌声把我内心深处的激情点燃了，我仿佛再次置身在波涛汹涌的海面。
直到最后一个颤音消失，我才悄悄走出了客厅。
当我走到通向大厅的过道时，在我的身后，客厅的门打开了，一个人匆匆忙忙走了出来。这个人竟然是罗切斯特先生。
“刚才在客厅里，你为什么不过来和我说说话呢？”他问我。
“我不想打扰你，先生。”我回答他。
“你的脸色苍白，啊，你好吗？”他盯着我，停顿了一下。“我敢肯定你心情不好，你很不高兴，是吗？”
我摇头表示否定。其实，不管我如何掩饰，都瞒不过罗切斯特先生锐利的眼睛。更何况，此时，在我的眼眶里已经有泪水在打转了。
“我一定要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吧，我今晚让你走，但是，只要我的客人在这里，我就希望你每晚到客厅来。晚安，我的——”他咬着颤抖的嘴唇，欲言又止。
蓦地，他转过身走了。
站在空旷的过道里，我目送着他的身影远去，直到消失在灯火通明的客厅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