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高兴得找不着北了,放学回家的路上,搀扶了两位老奶奶过马路。回到家,我一边扫地,一边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哥哥讥笑我唱得难听,爸爸说我唱得跑调儿,妈妈说我根本不是唱歌唱戏的材料!气得我的眼泪都喷出来了:“你们就会打击我!你们反对我就是反对样板戏,就是革命的绊脚石!”我恼羞成怒。妹妹跑过来,搂住我的腰,说姐姐唱得一点也不难听!她还要我教她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这个家里,就只有妹妹和我同呼吸共命运。
宣传队开始排练了,原来的音乐老师教我们练声,带我们去电影院看样板戏《红灯记》。那时我们上半天文化课,宣传队下午正好排练。我和二十几个同学在冷幽幽的礼堂里,整天不是压腿练功,就是吊嗓子,刘老师一句句地教我们唱戏,讲解剧情。
李铁梅的人选始终定不下来,我是三个人选之一,但在“三进二”的PK中,我惨遭淘汰。论形象,连挑剔的刘老师有时都叫我“小铁梅”;论唱功,大家都说我唱得有味儿。
那天彩排,我化了李铁梅,往台上一站,刘老师跟周围人说:“真有点像小刘长瑜!”我信心倍增,亮起小尖嗓子唱道:“听奶奶讲革命,我是风里生来,雨里长……”并两手握紧拳头,就在这时,台下的刘老师突然站起:“停停……”
刘老师走上台来,把我的手抓住,看了看说:“你这孩子的手怎么这么大呀?还是别演铁梅了,试试李奶奶吧!”我又换上李奶奶的戏服,头发上撒了粉笔末,脑门上画了褶子,李奶奶的唱段我也会唱。可我刚唱了一句“闹工潮啊,你亲爹娘……”就又让刘老师给毙了。这回不是因为手大,而是因为我的嗓子太细,李奶奶是老旦唱腔,浑厚洪亮,显然我不合适。
我就这样离开了宣传队,我的“艺术生涯”也就此草草结束。
哎,我的这双美丽的大手啊!
2008年7月
小艾的罗曼史
后来我才意识到,1980年是一个变革的年代,仿佛春寒料峭的早春二月,人们虽已丝丝缕缕地嗅到“开放改革”的春风,但破旧迎新的纷争因此尖锐,且带着荒诞之色彩。
那年我在某外贸服装厂,是车间流水线上的小女工。上百人的车间百分之八十是青工,不乏俊男美女,风花雪月的故事天天上演。上班伊始,就见车间人们眉飞色舞,传播着一个重大绯闻:“小艾昨天打胎去了,真不要脸,还没结婚就和小叶住一起了!”小艾和我是同岁,却比我早进厂三年,绝对是我的“师姐”,是厂里数一数二的漂亮女孩。
搞大她肚子的小叶,是同厂的男青工,据说其貌不扬,而且是个“病秧子”,长年歇病假。大家都说小艾的脑子进水了,厂里的俊小伙多了去了,怎么偏偏看上了小叶?!可见爱情是多么没有道理!
另一说法小艾喜欢小叶的原因是,小叶是独生子,家里有他独居的房子。小艾家兄弟姐妹众多,房子小得离谱。每次约会小艾都去小叶家,享受一下难得的宽敞和幽静。小叶的长相不给力,但性情温柔,会给小艾放留声机听,冲麦乳精喝。一来二去,小叶就和小艾情深深、雨蒙蒙了。
我刚上流水线,以前又不会轧缝纫,所以手忙脚乱,每天都出次品,检验师傅后来对我都黑脸了。其实我是总开小差,老想着小艾长什么样。
半月后,小艾终于露面了,果然美得叫人窒息,举手投足,完全是舞台上的人物。小艾为“未婚先孕”付出了沉重代价,厂里给她留厂察看一年的警告处分,还在全车间的职工面前念悔过书。可是结果适得其反,小艾就此“破罐破摔”,成了全厂头号“问题女青年”。
她和小叶结婚没半年,小叶就病逝了,年仅二十五岁。小艾很快化悲痛为力量,浓妆艳抹,花枝招展地来上班了,她的堕落样子,让我十分鄙夷。
有一天,小艾穿着一件紧身粉红缎子旗袍来上班了,一进厂大门,便引起一片哗然。小艾扭着细腰,迈着猫步朝车间走,似乎是在走红地毯,那个趾高气扬呀!老厂长鼻子都快气歪了,马上召开干部会议,要各部门联合对小艾展开“严肃帮教”!我刚调到政工科任宣传干事兼团干部,小艾就与我“狭路相逢”。
小艾悔意皆无,伶牙俐齿,把朴素的女干部们驳得话不成句:“你们虽然也是女人,可你们特虚伪,明明喜欢漂亮衣服,漂亮打扮,却装成马列主义老太太,表面上是你们批判我,其实内心里你们都在羡慕我,因为我活得真实,活得像女人!”
小艾的女性宣言,没有给她带来好处,又被停职检查,清扫车间厕所卫生。匪夷所思的是,小艾的人气指数反而“攀升”。“二流子”男工递给她烟抽,彼此开着下流的玩笑;时髦好美的女青工,也爱围着小艾请教搞定男人的秘诀;小艾成了“人物”,变得泼辣厚颜,厂领导后来对她都没辙了,随她自生自灭。
八十年代末,我离开了工厂,去寻找我的文学梦。每次见到厂里人,没等我问,他们一开口就是小艾的前世今生,小艾结了两次婚,又离了两次婚,多年前,就下海做生意,但赔得底掉!总被男人骗,又总离不开男人,四十岁时已是一脸沧桑……
我感到无语。初见时的小艾,就浮现在我眼前,那么甜美,那么质朴。在对她“帮教”的接触中,我发现小艾其实是个单纯善良的女孩,她对小叶的爱情,完全是一种救赎式的天使之爱。假如没有那么多的“热心人”裹乱,小艾或许会平静体面地“奉子成婚”,做个本分贤惠的女人,相夫教子。
悲剧也好,闹剧也罢,小艾的悲剧说到底,是没有赶上好年代。她的爱情和人生故事,若是晚发生几年,绝对是另外一种结局。
2011年11月11日
洗澡往事
我的唯一闲暇爱好,就是去健身房做运动。坚持不懈的原因,是健身房的洗澡环境可人:桑拿、蒸汽、温泉泡池等一应俱全。好多女人压根不运动,仅为沐浴而来。这些女人洗澡的架势,引用宋丹丹小品的一句经典台词:“女人对自己就要狠点!”好像她们刚从撒哈拉沙漠回来,一年没洗澡,洗起来那叫一个没完没了。
虽然我不像很多的老头老太,对一滴水、一度电,都心疼肝疼。但对“洗澡控”的女人们,对宝贵的水资源丝毫不知珍惜的做法,心里总是不停发出呐喊:“嘿,姐妹儿,省省亲爱的水吧!”
这让我常常回忆起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老百姓的洗澡往事,套用一句时髦话,洗澡“囧途”之“澡堂囧”。那年月,城市居民住房紧张,一间屋子半间炕的家庭十分普遍,吃饭睡觉都成问题,怎可能有独立的卫生间?想洗澡的话,烧两壶开水倒进大木盆里凑合洗洗。夏天好说,到了冬天就又冷又麻烦。我十一岁时,母亲就让我带着六岁的妹妹到外面的澡堂子洗澡。
澡堂沐浴,按理说应是悠闲有序的过程。先交钱换牌,进到里面休息厅,就听服务员大声吆喝:“两位,里请!”里面的服务人员会引着你凭牌将衣服脱在编好号的柳条筐里,然后拿上毛巾,换上拖鞋,再到浴室洗澡,拖鞋大都是木质趿拉板,左右一顺不分号,是澡堂子的一大特色。穿上这种拖鞋走路,踢里蹋啦,鞋韵铿锵,不绝于耳。
人们洗完澡,披上干燥的浴巾,服务人员递上热毛巾,将客人领到大厅里木制单人床上休息。喝着茶,吃着澡堂子卖的青萝卜、黑瓜子,或聊天或小睡,是一种享受。可这种清福,我和妹妹从来没有享受过。
正值“文革”,父母们都不顾家。闹革命的,和革命的对象都是有家不能回,斗争连绵不绝,大人世界镇日刀光剑影,谁还顾得上孩子。于是,孩子的衣食冷暖,全靠自己打理。这一来澡堂子,就成了孩子们的天下。
牵着大的,拖着小的,成帮结伙,把澡堂大厅挤得跟几十年后的春运车站一样,乌泱泱的。我每次带妹妹去澡堂子洗澡,都要经历一场难忘的战斗。
女服务员对女孩们的态度,简直是“穷凶极恶”。越是这样,女孩们就越闹得欢,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似的。洗一次澡,必须闯过几关。第一关,是排队买牌。排队要是规矩也不算什么,可女孩都不老实排着,都往前挤,因为习惯了。买任何东西,都是“僧多肉少”,晚了就对不起!这需要眼疾手快,勇猛顽强。在副食店排队买菜练就了一身功夫的我,对付任何混乱场面都会做到“脸不变色,心不跳”。妹妹远远站在一旁,充满信心地看着我被女孩们挤得没了人样,小辫扯散了,鞋给踩掉一只,可我仍旧顽强不屈,一点点挤到柜台前。果然,我没让她失望,一手举票,一手拎筐,得意地来到她身边。
第二关换筐。哪像如今的洗浴中心,有专门存衣服的铁柜子,每人一把钥匙。澡堂子粗犷至极,一人一只大竹筐,胖胖的女服务员,手执一根长铁钩子,把盛满衣物的竹筐,勾来勾去。对搞不清状况的女孩,疾言厉色。把筐搞到手,我才松口气。
第三关抢蓬头。在浴室漫天的水蒸气里,我拉着妹妹和人冲撞。那些既躲不开又陌生的裸体,无论高矮胖瘦一律从头到脚淌着肮脏的肥皂,恶心的肥皂沫子随时溅到我和妹妹的脸上,让我十分恼火。我横冲直撞挤进一个蓬蓬头,不顾别人责骂,发狠地给自己和妹妹冲洗。每个“蓬蓬头”都站着四五个人,我们一次次被无情地挤出来。妹妹急得要哭了,“姐,这还怎么洗呀?”
“既来之,则洗之!”我拉着妹妹又来到另一个蓬蓬头下,对一个面容温和的女孩说:“姐姐,我给你搓搓背好吗?”难得那女孩是“单挑儿”,我终于理直气壮占有了“蓬蓬头”。从容不迫地洗了妹妹洗自己,洗了自己洗妹妹,妹妹都快让我给洗脱了皮。澡堂子洗澡如此惊心动魄,让我既得意,又恐惧。
我上初中时,学校组织野营拉练。徒步走了几十里地,才到达位于静海县的一个小村。我和六个女生住在一老乡家。脚掌满是水泡,多想热水泡脚,解解乏,可老乡家一点热水都没有。
女孩们都累惨了,脸不洗脚不洗,倒头就睡着了。第二天亦是如此,只在早晨洗脸刷牙。我不洗难受,便跟房东大娘学会了用大锅烧热水,洗脸洗脚。我问其他女孩:“出来三四天了,也该洗洗了!”她们非但不领情,还讥笑我:太娇气,贫下中农哪有天天洗澡的?!
入夜,几个女生睡后,身上散发出不可思议的气味,熏得我睡不着,只好将挨自己睡的女生推醒:“你洗洗再睡,真的很臭!”女生恼羞成怒,抨击我虚伪、假积极!嫌同学身上臭,是资产阶级臭思想作怪!第二天,她还到班主任面前,告我的黑状。没想到却挨了班主任的批评。当天,班主任开班会,要求女生们不但要在劳动中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还要搞好个人卫生。
当晚,我住的社员家,堂屋炉火正旺,大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开着,房东大娘笑眯眯地教同屋女生烧火。我们闹闹腾腾洗到半夜。有女生还带了香皂,用香皂洗过的头发,令满屋子暗香浮动,少女们浴后的清爽香气,让我对关于洗澡的往事铭心刻骨。
2012年9月
集体婚礼
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是我们“50后”的结婚高潮。假如有谁在路边,看见高高搭起的席棚和棚子里的炉火,也就不难找到近前张贴着的大红喜字了。那时的津门百姓们住房狭窄,能去酒店里办婚事的也寥寥无几。也只能沿袭老天津卫这种传统的婚俗样式。但八十年代又是改革开放之初,不少新东西已经开始涌现。其中的旅行结婚,就是比较时尚的一种。我和我老公,就有幸领略了一回时尚之先。
那时我在一家企业当个小秘书。周围嚷嚷着准备结婚的青工至少二十几位。而工会主席却把这个上级组织的集体旅行结婚的名额,近水楼台地给了我。当时我毫不犹豫就答应了,甚至都没跟当时还是未婚夫的准老公做个商量。但老公是孝子,旅行又给家里省钱省力,他也高兴得不行。周围的亲友更是羡慕得不行。
说起费用来,更是让今天的年轻人也羡慕。目标是北戴河的天津职工疗养院,往返车费加上五天五夜的住宿,还有一顿集体婚礼大餐和几个著名景点的门票。一共人民币五十块钱,人均二百五十大毛。额外还给每对新人赠送一个价值八块钱的精美相册。现在看来,简直就是匪夷所思了。更让新人们兴奋的是,婚礼是在海边上。浪漫的气息也就跟海风一样,扑面而来了。
火车站集合那天,新人们准时在站前广场上云集。大家虽然来自不同的企业或者行业,却因为共同的喜庆气氛而迅速地熟悉起来了。但送行的亲友们也发现,新郎们高矮各异,新娘们胖瘦不同。有的像是刚刚走出校门,也有的像是几个孩子的爹妈。只是大家都被当时的气氛陶醉着,也就没人计较了。
至今我还记得,当时童装厂的女工赵姐,已经三十四岁了。是一位下乡十年才顶替老爹返城就业的老知青。十年知青,没敢考虑自己的事情。找对象再结婚,总是晚了别人一步。即使她还年轻,硬件也没多少优势,所以就更晚了些。这就让几个当时的坏小子新郎们找到了调侃的对象。看上去也是老实巴交的环卫工老杨,当即就成了他们找乐的对象。人人姐夫姐夫地喊着,都像是他的亲小舅子,其实才刚认识了半小时。
服装厂的保健医生小林,和我年龄相仿,也是新娘里最靓丽的一位。新郎和她一个单位,好像是个技术员。他们跟赵姐和老杨就不同,上了火车就开始黏糊,让十米之外的人都不好意思。而赵姐和老杨呢,更像是男女组合在一起出公差。反差挺大的。
人生的事,常常不可思议。我第一次去海边,心虽惆怅,天却湛蓝。可这次的大喜之日,北戴河却是天空阴霾,秋雨霏霏。人们吃过饭,就领到了房间钥匙,新人们立即进屋,然而刚进屋没一会儿,又有人挨屋敲门,通知去海边照相。无奈,刚才还热烘烘着的激情男女们,也只能去面对阴冷的海风了。
夏末的北戴河,可能是因为紧邻着大海,已经露出了秋初的味道。灰蒙蒙的天际,锅底一般静静地压在人们的头顶上,海浪却气势凶猛地夹杂着冷雨袭来,发出震耳的轰鸣。老公被冷雨激着了,当晚就发起了高烧,而且一夜都没退。
我们的洞房花烛,就是伴着这冷雨和高烧度过的。清晨我去打水,才发现锅炉边排队的都是新郎。就连那位人到中年的赵姐也没露面,而是老杨乐滋滋地打了水,听了几句坏小子们悄悄的调侃之后,又乐滋滋地走了。
随后是几天的活动。山海关、老龙头、秦皇岛,连续几天的欢乐,连续几天的阴天。秋寒阵阵,游客稀少。老公也是没福气,他的身体一向很棒,当过几年炮兵,后来空军来部队招考飞行员他被选中,要不是他的父母不同意,我和他就不可能走到一起了。可偏偏在蜜月里病得一塌糊涂,这不是上帝在捉弄人么!
有趣的是,最后一天中午,我们坐火车返津。火车一开,他的高烧就退了。一进家门,已经是高朋满座,周围的几位邻居家,也都让给我们招待来宾了。楼下搭了棚子,里面炉火正红,大师傅的铁勺翻转,案板上的脆响叮当。原以为我们去旅游结婚,就不摆喜宴了,没想到婆婆家还是高朋满座,喜气盎然。